<p class="ql-block"> 空氣中帶著南方的潮濕，凌晨四點(diǎn)，王老漢的便壺還沒來得及往床底下塞，窗紙就先白了。不是那種亮堂的白，渾渾濁濁的，把對門李家的太陽能熱水器都泡成了個模糊的影子。他扒著窗臺往外瞅，院里的絲瓜藤蔫頭耷腦，葉子上掛著的水珠倒比伏天中午的汗珠還瓷實(shí)，一摸，涼得能激出個噴嚏來。</p> <p class="ql-block"> “邪門了?！蓖趵蠞h摸出床頭的蒲扇，剛要扇，又停在半空。往年這時候，后半夜的熱是黏在皮膚上的，像澡堂子蒸到一半突然關(guān)了排風(fēng)，喘口氣都帶著股鐵銹味?？山駜簜€不一樣，霧里裹著的風(fēng)，刮過胳膊時竟有點(diǎn)扎手，跟春上剛化凍的河水似的，涼得人心里發(fā)顫。</p> <p class="ql-block"> 菜市場里早就熱鬧開了。張屠戶光著膀子在案板上剁排骨，往常這時候脊梁上的汗能匯成小溪，今兒個卻套了件洗得發(fā)白的的確良褂子，刀刃剁在骨頭上，震得案邊的蒼蠅都懶得飛。“瞅啥？”他見賣豆腐的老李直瞅自己，掄起刀背敲了敲案板，“這霧邪性，昨兒個還熱得想扒層皮，今早起鍋時鍋沿都掛霜?dú)饬?。?lt;/p> <p class="ql-block"> 老李的豆腐板上蒙著層水汽，他用抹布擦了擦，嘆口氣：“可不咋。我家那口子昨兒后半夜起來收衣裳，說院里的月季花葉子落了一地，跟被霜打了似的?！彼闷饓K嫩豆腐，往塑料袋里裝時，手指尖竟有點(diǎn)發(fā)紅，“往年這時候，夜里睡覺還得開著窗，風(fēng)扇整夜轉(zhuǎn)，今年倒好，霧一漫進(jìn)來，被單都潮乎乎的，像是秋老虎提前卸了妝，露出副涼颼颼的臉?！?lt;/p> <p class="ql-block"> 街角的修鞋攤前，劉老太正跟鞋匠討價(jià)還價(jià)。她腳上的塑料涼鞋鞋帶斷了，鞋匠說換根帶子得五塊，她非說三塊就夠?！澳憧催@天！”劉老太指著天上的霧，“前兒個穿涼鞋還嫌熱，今兒個腳脖子都凍得起雞皮疙瘩，這鞋換了也穿不了幾天，不值當(dāng)！”鞋匠嘿嘿笑，手里的錐子穿過鞋幫，“您老就換了吧，這霧是秋的先頭兵，等霧散了，風(fēng)就該往骨頭縫里鉆了。您瞧那法桐，葉子邊緣都焦了，昨兒還綠得發(fā)亮呢?！?lt;/p> <p class="ql-block"> 劉老太抬頭看，路邊的法桐果然沒了往日的精神，葉子卷著邊，像被誰用火燎了一下。霧里的陽光透不過來，樹影在地上拉得老長，晃晃悠悠的，倒像是秋天提前掛出來的幌子。她咂咂嘴，從兜里摸出五塊錢：“換！趕明兒就得穿布鞋了，這夏天，怕是被霧拐跑了?！?lt;/p> <p class="ql-block"> 日頭爬到電線桿頂上時，霧才慢悠悠地散?？缮⒘艘膊皇峭５那缣欤焓堑嗌?，像剛洗過的藍(lán)布衫沒擰干，水滴滴答答洇出片涼。馬路上的人一下子換了模樣，穿短袖的縮著脖子，穿長袖的倒自在，賣冰棍的老太太把保溫箱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嘴里念叨著：“這鬼天氣，昨兒個一天賣兩箱，今兒個半天沒開張，冰棒都快成了凍棍兒?！?lt;/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公園里更熱鬧。晨練的老頭老太們把太極扇換成了薄外套，踢毽子的姑娘們套上了長褲，連平時光膀子下棋的老爺子們，也規(guī)規(guī)矩矩穿上了汗衫?！白騼哼€說伏天沒過完，”一個老頭把棋盤往石桌上一放，“今兒個這風(fēng)，吹得人想找件毛衣穿。你瞧那國槐樹，昨兒個還滿樹黃花，今早就落了一地，跟撒了把碎黃布似的?！?lt;/p> <p class="ql-block"> 旁邊打羽毛球的小兩口停下來，女的往男的懷里鉆了鉆：“早知道穿件外套了，胳膊上涼颼颼的?！蹦械男χ鴵Ьo她：“這叫‘一場霧，半季秋’，老輩人說的沒錯。你聞聞，空氣里是不是有股子新玉米的味兒？”女的使勁吸了吸鼻子，還真有，混著霧散后的潮氣，甜絲絲的，像剛煮好的玉米粥晾在了院子里。</p> <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分，霧又漫了回來，只是沒早上那么濃，像給城市罩了層紗。王老漢坐在院里的小馬扎上，看著絲瓜藤上的花一朵朵往下掉，心里犯嘀咕：“這夏天，走得也太急了點(diǎn)?！彼鹕砘匚荩瑥墓褡永锓黾A襖，往身上一套，竟覺得正合適。院墻外傳來賣糖炒栗子的吆喝聲，往年這時候，那聲音得等到中秋后才聽得見，今兒個卻早早地鉆過霧，甜香里裹著股子涼，讓人明白——秋，真的跟著霧來了。</p> <p class="ql-block"> 夜?jié)u深，霧里的風(fēng)更涼了。誰家的窗戶“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緊接著是咳嗽聲，大概是忘了添衣裳。遠(yuǎn)處的路燈在霧里暈成一團(tuán)黃，像奶奶熬粥時鍋底的火，不烈，卻暖得踏實(shí)。王老漢躺在床上，聽著院里的蟲鳴，稀稀拉拉的，沒了伏天的囂張。他咂咂嘴，翻了個身，蓋緊了薄被——管它夏天走沒走，秋來了，就得睡個安穩(wěn)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