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好記性</p><p class="ql-block"> 母親沒上過學,不識字,但卻有著驚人的記憶力。</p> <p class="ql-block"> 文革初起,我正在上小學,很想借學毛主席語錄的機會讓母親學幾個字。天黑了,母親下了工,做完了家務,我也做完了作業(yè)。就著昏黃的煤油燈,每天晚上我都要教母親學一段簡短的毛主席語錄。母親學得很快,教一兩遍,不僅會讀會背,而且第二天晚上還能在眾多的語錄中指著認出學過的??墒钱吘罐r(nóng)村婦女雜活太多,加上母親對學習缺乏興趣,這種學習便沒能堅持幾天。雖然沒學下多少,但是有些還是烙在了母親腦子里。直到四十多年后,母親看到我們把霉變的饃饃扔掉,還罵我們是“資產(chǎn)階級”。 </p><p class="ql-block"> 母親的記憶有幾個定向。</p><p class="ql-block"> 第一個便是親人的生日。無論父親的、我的、我的兒女和孫子的,還是那個女兒及其孩子們的生日,都永久地儲存在她的信息庫中,每年誰的生日將到時,母親都要把對應的信息檢索出來嘮叨嘮叨。說來也很讓妻子吃醋的,在這眾多的生日信息中,唯獨沒有她和那個“女婿”的。 </p><p class="ql-block"> 第二個定向是錢。我家住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又在學校近旁。父親退休后,母親在家拾掇了個小攤子,賣點文具、小吃和香煙之類的。每次托我進貨,都讓父親給列個單子,賬算得毛毛分分都很具體。但母親給錢時都只給個大數(shù),而且總是給少不給多。在母親的算計中,讓兒子貼點是天經(jīng)地義的,關鍵是成本低點就等于是多賺了點。</p><p class="ql-block"> 在村里賣貨,賒賬是不可避免的事兒。有的人一欠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每遇賒賬的,母親都讓父親記在賬上。以后欠賬的再來,母親總會提示一句:“你還欠幾塊幾毛幾呢,再過來記著帶上”。 </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星期天回家,恰巧碰到有人來還賬。父親戴起老花鏡,在厚厚的賬本上前后翻著,用指頭劃著每一頁每一行仔細地找著他的記載,好長時間竟找不到。母親煩了。走過去,三下五除二,翻到一頁,指著其中的一行說:“不就在這兒嗎?”然后連錢數(shù)的元角分都脫口而出,分毫不差。我和妻子以及還賬的人都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父親尷尬極了,把賬本一撂,悻悻地說了句:“你記得恁清,還要我記啥!”看失了父親的面子,母親也巧妙地轉了一句:“這不要給人家銷賬嗎?” </p><p class="ql-block"> 母親記憶的第三個定向是她人生中的大事。為了整理家族史,我想從母親嘴里做些資料鉤沉的事情。盡管我早已看出年過八十五歲的母親有著嚴重的老年癡呆,但我不想放過這唯一的可能性。我問:“你還記得我婆的生日嗎?”母親想了想說,是九月,到底哪一天,我記不起來了。說罷,很有點遺憾的樣子。我又問:“你知道我二媽姓啥叫啥嗎?”母親這次回答得很利索:“姓王,叫娥兒?!倍畱?zhàn)爭以后失蹤了,二媽離開我們家也已經(jīng)六十多年了,她的妯娌一直到老她還記得,而且記得這么牢,二媽泉下有知,一定會高興的。我再問了一句:“你還記得你和我爸結婚的時間嗎?”母親連想也沒想,脫口就說:“三十五年正月十四?!泵駠迥?,到我問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六十五年,可見這個日子是刻在母親腦子里的。 </p><p class="ql-block"> 母親記憶力這么好,但到臨終時哪怕很簡單的事也記不住了。常常因不記得放錢抽屜的鑰匙藏到哪里急得坐臥不安。母親手里的幾個錢,整的我給包好封好寫上數(shù)字,鎖進抽屜,讓她掌好鑰匙,只給她手邊留了幾百塊零錢。就是這些零錢也讓母親寢食不安,常常吃飯時數(shù),睡覺時數(shù),有時半夜我們推開門照看起居時,發(fā)現(xiàn)母親仍然在燈光下認真地數(shù)錢。幾百塊錢竟然攤了滿床,越數(shù)越數(shù)不對,急得滿頭大汗,唉聲嘆氣地嚷嚷:“遺了,遺了!” </p><p class="ql-block"> 看著一向精明的母親成了這個樣子,我實在是既好笑,又傷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