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喀什牛羊大巴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晨曦才剛爬上喀什葛爾老城的土坯墻,西北城郊的牛羊大巴扎已然蘇醒。汽車們轟隆而來,排著隊卸下自己肚腹中的活物。車門開處,咩咩哞哞之聲頓時響成一片,羊群如被推擠而出的白色棉花團,馬群則像被驅趕著下車的穿裘皮大衣的貴婦,駱駝鈴鐺叮咚搖晃著晨露,羊兒們擠擠挨挨地叫喚著,似乎抱怨著這趟旅程的顛簸;牛兒則沉著地邁著方步,氣定神閑地走下車廂,眼神里仿佛還帶著些草原的惺忪睡意。牛馬羊們來到大巴扎,用蹄子深深淺淺地丈量土地,塵土升騰起來,宣告著一場盛大交易的開始。</p><p class="ql-block"> 裹著有點污漬的長袍的老人們早早占據(jù)上風處,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捏著山羊胡子,渾濁的眼珠亮得像荒漠里的星子。他們或蹲或站成一排,活脫脫像是從《天方夜譚》里走出來的智慧長老團。</p><p class="ql-block"> 漸漸升高的日頭把塵土碾成金粉飛揚時,更多的頭戴花帽的牧民牽著膘肥體壯的牛馬羊魚貫而入,牲畜們脖頸系的銅鈴隨著步伐叮咚作響,像是給這場千年不變的交易奏響背景音樂。買主們圍著心儀的牲口打轉,粗糙的手撫過油光水滑的皮毛,掰開嘴查看牙口,拍打脊背聽悶響。討價還價聲漸漸拔高,有人急得直跺腳揚起一片煙塵,有人慢悠悠掏出布袋一疊百元紙幣數(shù)著,蹄子與鐵欄桿叩擊的脆響混著此起彼伏的吆喝,在燥熱的空氣里發(fā)酵成獨特的市井交響樂。</p><p class="ql-block"> 大巴扎入口處,一個男孩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角,眼睛直勾勾盯著父親牽住的那只小羊羔。那羊兒溫順而懵懂,仿佛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渾然不覺。孩子眼波之中卻分明流動著萬分的不舍和無聲的控訴,似乎正用眼神質問父親:說好只是帶阿旺出來散個步呢?父親硬著心腸將頭扭到一邊,不敢看兒子眼里的淚花點點。男孩的傷心眼神與羊兒的清澈目光相系,那里系著他童年溫熱的碎片。</p><p class="ql-block"> 一位青年正在那彎腰細致地剪羊毛。體態(tài)豐腴的灰色綿羊溫順地承受著,絲毫不作掙扎,它不知道這是主人對它的最后一次撫摸。青年手中的剪刀嫻熟地刷刷幾下,灰綿羊便脫去了蓬松的舊衣,露出粉嫩的皮膚。</p><p class="ql-block"> 剪羊毛的青年旁邊,站著前來買牛羊的祖孫三代:爺爺挺著腰桿,眼神深邃,老練地四處打量著,如閱盡世事的智者;父親雙手后抄,似乎不動聲色,卻不時與旁人談論幾句,有時還暗暗捻著手指計算著什么;小孫子卻如剛出籠的小馬駒,時不時離開爺爺和爸爸的庇護,爬到圍住牲口的鐵欄桿上,好奇地引頸張望。將那些牛馬羊嘶鳴與大人吆喝統(tǒng)統(tǒng)銜進眼底——世界正以光怪陸離的方式,初次撞入他清澈的瞳孔。</p><p class="ql-block"> 粗碩的鐵欄桿邊,兩只牛頭被主人牢牢綁縛其上,兩對眼睛茫然直視前方,仿佛在沉思著價格與命運這深奧的命題。它們沉默,卻比所有喧囂更直抵人心,像兩尊被供奉于塵世祭壇之上的貢品。</p><p class="ql-block"> 不遠處,一位牧民左右手各拽著一只小白羊走進大巴扎頂棚投下的陰影里,羊兒也許意識到兇多吉少,趴著蹄子不肯挪步,卻改變不了新的命運就在前方等候。</p><p class="ql-block"> 大巴扎一角,兩位維族老漢相對而立,兩只布滿歲月溝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在袖筒里暗中較力。他們表情肅穆,緊緊盯著對方,手臂肌肉暗暗地緊繃,似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角逐。幾個回合的“手語”之后,其中一位臉上率先漾開笑意,如同戈壁灘上泉水涌出,另一位的眼神卻倏地黯淡下去。這一刻,新舊主人的身份已瞬間完成置換。不用說,眼神黯淡的是交出手中繩索的賣者,如愿以償?shù)馁I者壓抑住自己添丁進口般的喜悅,伸手擦去賣者臉頰上傷感的淚花——那手背順便抹走了三粒沙塵和一撮羊毛。那動作里蘊藏的,是古老的默契。買賣終歸是買賣,然而生命與生命之間,尚有不易言說的溫存。</p><p class="ql-block"> 大巴扎的北側,則是另一番喧鬧景象:賣葡萄干、紅棗的小攤像彩色的島嶼漂浮在人海邊緣;牛羊肉攤上,屠夫揮動大鐵刀,刀鋒在陽光下劃出寒光閃閃的弧線,氣勢驚人,仿佛連太陽都要為之一顫;一家挨一家的包子鋪早支起大鐵鍋,蒸汽裹挾著羊肉香氣撲面而來。包子鋪的籠屜掀開時,熱霧轟然升騰,白茫茫一片如云海翻騰;拉面師傅則如雜耍藝人,將手中的面團甩出一個個難以描摹的完美半圓,面團在空中伸展中瘦身為面條,如銀練當空飛舞,當它細得不能再細時,便一頭沉入滾燙的湯水中;</p><p class="ql-block"> 隔壁羊肉湯攤子的老板掄起長柄木勺攪動奶白色的濃湯,蘿卜片載浮載沉間飄出辛辣芬芳。羊湯在巨大鍋里翻騰滾動,如同要熬盡塔克拉瑪干沙漠最后殘存的水分;蹲在矮凳上的八方食客捧著粗陶碗呼呼喝湯,額角滲汗也顧不上擦一擦,末了還要舔干凈碗底殘留的胡椒粒。條型歺桌旁,維族漢子們三三二二圍坐一圈,大都表情肅穆,埋頭實干,張嘴大嚼手抓牛羊肉,牙齒與骨頭碰撞出鏗鏘節(jié)奏,莊嚴如同舉行某種古老儀式——他們啃得如此投入,仿佛手里捏著的不是骨頭,而是價值連城的古物,需以全副精神去解讀與消化。</p><p class="ql-block"> 時近正午,第一次走進這牛羊大巴扎的我拍得興奮極了,也有幾分累了。準備收工時,我看見有幾輛車載著已成交的牲口陸續(xù)離去,車輪碾過浮土揚起濃濃的煙塵。那些被買走的牛馬羊,溫順地站在車斗里,眼神平靜,嘴里還在反芻著草料——它們咀嚼著,安詳如初,仿佛仍沉浸在青草的夢里,全然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是否變成誰家餐桌上的一縷香氣。</p><p class="ql-block"> 牛羊大巴扎這喧嘩的舞臺要到近黃昏時分才緩緩降下帷幕,而我必須結束拍攝奔赴下一個景點。它給我最強烈的啟示是:每一個待價而沽的生命,每一雙沾著草屑的手,都在塵土與光影里,默默完成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輪回,達成了古老而沉默的諒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