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橘紅盞里的月光（小小說）</p><p class="ql-block"> 王茂平</p><p class="ql-block"> 暮春時節(jié)，橘樹剛掛青果，阿珩在藥鋪后院曬藥時，第一次見到了背著竹簍的晚意。她發(fā)間沾著細碎的橘白色花瓣，像把整座化州橘園的春韻都別在了鬢角。</p><p class="ql-block"> "請問，這里收新鮮的橘紅果嗎？"她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濕意，阿珩正翻動竹匾里的陳皮，抬頭時撞進她清亮的眼眸，像看見自家藥圃里剛澆過水的薄荷。</p><p class="ql-block"> 那年晚意十七歲，家里的橘園遭了蟲災(zāi)，青果落了一地，父親急得咳血，她背著半簍勉強留存的小果跑遍了鎮(zhèn)上的藥鋪。阿珩的師父捏著一枚青綠色的果子，指腹摩挲著果皮上細密的絨毛："這果子還太嫩，離成熟差著些時日，藥性不足啊。"</p><p class="ql-block"> 晚意的肩膀垮下來，竹簍帶子在她鎖骨處勒出紅痕。阿珩看著她凍得發(fā)紅的指尖，突然想起師父說過，化橘紅最講究"陳藏"，新果需用沸水燙過，再以竹架晾曬，反復(fù)九次方能入藥。他鬼使神差地說："我?guī)湍闾幚戆?，收半成的價錢。"</p><p class="ql-block"> 往后三個月，晚意每隔三天就來送果子。正值橘果生長期，送來的果子日漸飽滿。阿珩在炮制房支起小炭爐，晚意坐在旁邊看他用竹刀給橘紅果開十字花，白瓤里滲出的黏液沾了他滿手。"這東西沾到衣服上，洗不掉的。"晚意遞過粗布帕子，阿珩的指尖碰到她的，像被爐子里的火星燙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盛夏時，晚意帶來一小罐蜜餞。"用自家橘花釀的，謝你總收我的次果。"玻璃罐里的蜜色果肉浸在琥珀色的糖水里，阿珩偷偷嘗了一顆，清甜里帶著微苦，像極了晚意說話時總帶著的羞赧笑意。</p><p class="ql-block"> 入秋時，藥鋪突然來了位穿著綢緞馬褂的先生，說是要訂一百斤三年陳的化橘紅。師父犯了難，這年頭好藥材難尋，更何況是要陳藏三年的。晚意恰好來送剛采摘的熟果，聽見這話突然紅了臉："我家地窖里，有我爹十年前存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他們跟著晚意去了橘園深處的地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潮濕的空氣里飄著清苦的藥香，一排排竹簍碼得整整齊齊，每個簍子上都貼著紅紙寫的年份。"這是我爹的寶貝，他總說化橘紅要像待人一樣，得有耐心等。"晚意撫摸著最上面的簍子，那里貼著"丙子年"的字樣，正是她出生那年。</p><p class="ql-block"> 綢緞先生滿意地訂下所有存貨，臨走時卻盯著晚意說："小姑娘家識藥材，不如跟我去城里藥行做事？"晚意攥著衣角搖頭："我爹說，橘樹離不開故土。"阿珩站在陰影里，突然很怕她會點頭。</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阿珩在炮制房待到深夜。他找出師父珍藏的《本草綱目》，翻到"化橘紅"那頁，墨跡已經(jīng)發(fā)暗："化州橘紅，治痰癥如神，消油膩谷食積，醒酒寬中......"他指尖劃過紙面，突然想起晚意父親咳得厲害，或許陳年橘紅能治。</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一個清晨，晚意沒有來。阿珩心里發(fā)慌，跑到橘園時，看見她家的竹樓空了一半。鄰居說，晚意父親咳血加重，被城里的親戚接走了。竹架上還晾著半干的橘紅片，晨露打濕了它們，像誰哭紅的眼眶。</p><p class="ql-block"> 阿珩把那些半干的橘紅片收好，按古法炮制后收在陶罐里。他開始學(xué)著師父的樣子，在每個節(jié)氣寫下字條貼在罐口。冬至的雪，春分的雨，夏至的蟬鳴，都成了他等待的注腳。</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的暮春，橘樹又掛滿青果，阿珩已經(jīng)能獨當(dāng)一面。那天他正在柜臺前稱量橘紅片，聽見熟悉的聲音："請問，有新曬的橘紅嗎？"</p><p class="ql-block"> 晚意站在柜臺外，比從前高了些，發(fā)間別著銀質(zhì)的橘花簪。她身后跟著位面色紅潤的老人，正是她父親。"城里的大夫說，還是家鄉(xiāng)的橘紅管用。"晚意笑著，眼角有淺淺的細紋，"我爹非要回來守著橘園。"</p><p class="ql-block"> 阿珩轉(zhuǎn)身去取最好的陳片，手指卻在陶罐上停住。他突然想起那個裝著蜜餞的玻璃罐，想起地窖里的陳年藥材，想起所有關(guān)于等待的時光。</p><p class="ql-block"> "我給你留了樣?xùn)|西。"他從里屋抱出個青釉陶罐，揭開蓋子時，清苦的藥香混著淡淡的蜜香漫開來。"按九蒸九曬的法子做的，已經(jīng)三年了。"罐底沉著幾片橘紅色的果肉，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p><p class="ql-block"> 晚意的父親拿起一片放在鼻尖輕嗅，突然笑了："好小子，懂化橘紅的性子。這東西啊，得跟人一樣，經(jīng)得住歲月熬煮，才能出最醇厚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那晚的月光特別亮，照得藥鋪后院的橘樹苗影影綽綽。阿珩看著晚意把橘紅片放進陶罐，突然明白師父說的"陳藏"是什么意思——有些情意就像化橘紅，初嘗帶著青澀，要經(jīng)過時光反復(fù)晾曬，風(fēng)雨洗禮，才能在某個尋常的日子里，散發(fā)出最動人的芬芳。</p><p class="ql-block"> 后來藥鋪里多了個幫忙的姑娘，總在炮制房里哼著橘園的小調(diào)。有人問阿珩，為什么他配的止咳方總比別人的管用，他笑著指指窗外那棵新栽的橘樹："因為里面啊，藏著整個化州的月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7.25</p> <p class="ql-block"> [作者簡介]王茂平，筆名俗子、王老吉等。廣東省化州市人，系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茂名市教育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詩集《初吻詩神》、散文集《流淌的歌聲》、教育文集《春華秋實》等。曾在《詩刊》(增刊)、《華夏詩報》、《新世紀(jì)文壇》(《廣東文壇》)、香港《流派》、《廣東教育》、《茂名文苑》、《茂名日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有詩文入選《中國散文大系》等多種選本，并多次榮獲各級征文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