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鄉(xiāng)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霍才元 圖片/網(wǎng)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美篇號/9972519</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題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那些歸塵歸土的魂靈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皆歸于俗世宿命的鄉(xiāng)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二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伯乃我本家，生于二房，排行老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個高，面白，頦下一襲長須，一臉的溫和，并常有長衫飄然在身，舉止極是爾雅。這便是我記憶中的二伯了。想來，他應該是個私塾先生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二伯是個郎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提起我二伯從醫(yī)的事，話就長了。那是民國年間的事。那時節(jié)，我祖上已離了故土，棄農(nóng)經(jīng)商。在我爺輩上，已在漢口開了三爿鋪面。其中算我二伯家的生意做得最是興隆。他家是開藥鋪的，很有些“陳太乙”的名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年冬天，大雪飄飄。某夜，我二爺，也就是我二伯的父親正要關閉店門，忽見一老者捂胸踉蹌而來。老者無左臂，面如白紙，右手微揚，欲言，而身已仆地。他手上捏了一箋處方。我二爺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就扶他入店，照方揀藥配藥，溫火煎好，喂他服用。次日便見好轉。老者一抱拳，道聲“容當后報”，便要離去。我二爺說：“你的內傷受得不輕，切莫急走?！崩险呱宰鳘q疑，便小住下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者乃九江人氏，頗通醫(yī)道，精于藥理。遂傳與我二伯。二伯悟性極好，人又勤奮，一點即會，日久亦精。后來，老者對我二爺說：“我已無以為師！”又對我二伯說：“從此一別，有緣再見?！毖援叄磋萌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民國26年，我二爺說：“漢口怕是難待了，回鄉(xiāng)下去吧?！逼鋾r，我二伯已年過弱冠，長得白面書生也似。我二伯說：“回吧?！北惆鸭疫w回了祖籍之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老家在鄂東山里，叫霍寨。二伯就在霍寨一帶行醫(yī)。懸壺濟世，人雖年青，威望卻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民國35年，我老家正月玩龍燈。我二伯當選為頭人。那日，霍寨的燈自西沖出，游南山。一路上，土銃轟鳴，鑼鼓喧天，彩旗飄揚，煞是熱鬧。正行間，忽躥出一條燈來，是隔山張寨的，攔在道上。在我老家，玩燈的時候，二龍相遇，猶如兩虎相爭，誰也不讓誰。霍張二寨皆是大寨，人多勢眾，于是乎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時，我二伯一身長衫，站了出來。我二伯說：“霍寨的燈讓吧?！?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寨的人俱忿忿然，道：“不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招打！”一聲炸雷，張寨那邊跳出了一人。此人生得五大三粗，揮舞著一條板凳，如鐵塔一般，當?shù)蓝?。此人，乃張寨頭人，善使七十二路板凳拳，使將起來，滴水莫入。更有那單掌開石一招，方圓百十里無人可敵。人稱“單掌開石板凳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寨這邊不免愣了片刻。突然，怒吼聲聲：“打呀！”便有數(shù)十個不服氣的后生操了家伙，欲往前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住手！”我二伯兩臂伸開，擋在人前，說：“我是頭人，聽我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寨這邊震了一震，人如潮退。一寨人如遭大辱，偃旗息鼓，悶悶而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事后，我老家霍寨人便對我二伯頗有微詞，且在心底嘆道：亂世之秋，無武不威，寨恥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這話的第三日，一中年男子昏臥南山，被霍寨上山砍柴的某發(fā)現(xiàn)，背下了山，急急送我二伯處，說：“快救他！”我二伯便救，并對某說：“不礙事，睡睡便好?！贝稳?，那男子當真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男子醒來的時候，自稱是江西老表，同姓同宗，姓霍名英。并說自幼習武，父母雙亡，便單身一人，流浪江湖?；粽艘娝宥躺聿模墒萑绾?，眼內卻精光閃閃，便要他傳授武藝?；粲⒈懔粼诹嘶粽Ｓ谑球v出一間閑屋，在門前開一教場，金字招牌高高掛，上書“霍英武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日，隔山的板凳張肩扛板凳，尋釁而來。一到霍寨，不由分說，一板凳將那金字招牌打落，又上前一掌，木屑飛花，牌碎。遂傲然叫罵道：“三腳貓出來，爺要會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人躍出。二人便交起了手。你來我往，不覺過了二三十招。忽然，板凳張迎面一掌，霍英“哎呀”一聲，仰面而倒。板凳張又一招“餓鷹撲食”，好個霍英，一個“兔子蹬鷹”，將對手踢飛了一丈開外，仰面八叉，摔在地上，起不來了。板凳張?zhí)稍诘厣洗蠼校骸澳闶乖p……”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齊喊：“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之后無事，直到民國36年，霍寨出了一起花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遭殃女子，二八年齡，乃某之女，在南山被奸被殺，其狀慘不忍睹。那日，某抱著冰涼的女兒，跪在我二伯跟前，嚎咷大哭：“快救她！”我二伯回天無術，我二伯落淚了。在場的人都落淚了?；粲⒑龅溃骸翱炜此稚??！?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子手上死死攥著一小截枯樹枝。眾人不解。就聽霍英道：“枯樹枝？木板凳？莫非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眾人皆道：“是板凳張干的，一定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英又道：“走，拿他去！”眾人義憤填膺，紛紛操起家伙，便要隨霍英去攻打張寨，捉拿板凳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二伯卻阻止道：“切勿打草驚蛇，該來的還會來。”眾人想想也是，暫且作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某夜，月黑風高，一條人影摸進了霍寨。有人疾呼：“捉賊捉賊！”寨人聞訊，紛紛奔了出來。卻見二人，霍英與板凳張已打斗在一起。眾人高擎火把，圍了上去。板凳張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地。遂蜂擁而上，將他拿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英冷笑道：“你果真又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板凳張罵道：“爺要殺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嘴硬的賊，把他埋了！”一片詛咒聲中，便有人要動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且慢！”話音未落，人影一晃，一老者似從天而降。那老者無左臂。老者對霍英朗聲道：“九江侯鷹，你可認得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霍英，也就是侯鷹駭然色變，倉皇欲逃。“哪里逃！”老者已撲縱如風，侯鷹便定在了那里?！耙\，還不從實招來！”言語之間，復出手如電。侯鷹癱瘓在地，如虛脫一般，便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侯鷹，你再看我是誰？”老者忽從空蕩蕩的左肋下抽出了手臂，并在臉上一抹，乃是我二伯！我二伯對驚愕的眾人說：“人命關天，送官吧?！?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某說：“莫要縱虎歸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二伯楚楚一笑，說：“你看他與廢人又有何異？”在場的惟板凳張心里明白，不禁大叫：“霍師傅，高人?。 ?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遂送侯鷹歸案。期月，卻殞于獄中，死因不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扭頸</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老家舊宅的隔壁，原本住著興泰爺。他是個駝子，無妻也無后。民國某年某日，興泰爺冒早挑柴到集鎮(zhèn)上去賣，回轉的路上揀到了一個兒，大概剛剛滿月，抱回家便撫養(yǎng)了起來。并取名國元，小名牙印。因為他的左屁股蛋上有一對鮮明的牙印。在牙印十一歲上，一場大病險些要了他的命。興泰爺幾乎是傾家蕩產(chǎn)，才將他治好。卻留下了“扭頸”的后遺癥。也就是脖子自覺不自覺地扭動，每隔分把鐘扭一次，自己根本無法控制。興泰爺不禁浩嘆一聲：“苦命的兒呀！”便把他送到隔山的瞎子李子清門下，學習說書，也算是謀一條日后的生路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師的扭頸國元的書說得極好，雖然他并不識字。這在解放前或解放后在我老家那一帶已是被公認了的。在我的記憶中，每到了農(nóng)閑，我村人早早地吃過夜飯，聚于一寬屋大舍之處，然后沏一壺茶，便派人去請國元。去請的人來到他黑黑的小屋門前，也不進去，對著門內親昵地喊：“扭頸，大家正等著你呢。”內面一聲應：“就來。”便隨了請的人一起來。并不落座，先把鼓板弄好，再呷一口茶，清一清嗓子，便叮叮地敲起鼓板，唱起了開場白：“鼓板一打響叮叮，有請列位眾聽君：喜聽文的包文拯，喜聽武的楊家兵；又文又武秦叔寶，夜打登州小羅成；殺殺砍砍張四姐，哭哭啼啼寶蓮燈；六郎要斬楊宗保，大破天門穆桂英……”唱到了此，便來一個小小的轉折：“唐三千宋八百書有萬本，單表那昔日里薛仁貴去把東征?！苯又聪鹿陌?，書歸正傳，一板一眼地說了開來。說說唱唱，眾人或喜或憂，或哂或泣，倒也神情專注，其樂陶陶。不覺夜深了，最后唱道：“一段書文折了本，明晚再來往下跟。”便要收場子了。眾人這才戀戀而散而歸，直盼著次日的天快快地黑將下來。一部《薛仁貴征東》往往要說上半月。接下來是續(xù)篇《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再要聽，還有《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等。條件是每說一晚，湊合著給些谷米什么的即可，多少不限。這便是說書的扭頸賴以為生的資本了。他說的書，也確實給了我老家人諸多的樂趣。我老家人便極懷念已故的駝子興泰爺，都說：“他做了一件大好事?！?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漸漸的，扭頸說書不僅僅是一種生存之道，說書亦被他視為生命的一半。一日不說唱，喉嚨就發(fā)癢。一旦說唱，尤其投入。常常是一段書說下來，渾身如散架一般，人是極累的無疑。休息了一夜，翌日的晚上照樣是很投入地說唱。聽他的書便是一種享受。于那近乎癡迷的享受中，他的名聲就被傳播得很遠。遠近村落，盡知其名，都說：“要聽書，到霍寨?！焙髞硗獯宓囊瞾碚?，他也去。一去就是十余天不返。這村說完，那村接請。說書的扭頸便成了忙人了。便自立了規(guī)矩：大凡哪家紅白喜事需要他說書湊熱鬧的，概不計報酬，管飯管睡就行。還有，在他養(yǎng)父他師傅的誕辰或忌日上，他便自開場子，也是免費供書。說的多是忠孝之類的單本。聽過他的書的人皆稱之：“書說得好，風格也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在“文革”期間扭頸卻被剝奪了說書的權利。破除“四舊”的同時，有人也要破除了他。那人姓李，即扭頸師傅那村的，當時是公社造反派的司令。事情緣發(fā)于此：在扭頸的斜對門，住了一寡婦，也就是李的叔伯姑。因為是近鄰，便時常幫扭頸做些婦女所做的活。扭頸也常把一些柴米接濟她。你來我往，日久生情。我老家人看在眼里，開始有些不悅，慢慢地也就默認了。并有人從中撮合：“搬到一起住吧?！北阋岬揭黄饋碜?。寡婦的娘家卻不同意，跳得最兇的便是李：“嫁鬼嫁神，嫁個扭頸，階級覺悟哪里去了！”那日拉一撥人來，將扭頸架了去。一頓毒打，硬要他招。扭頸咬牙不招，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可招的。李惱了，在公社召開批斗扭頸的萬人大會。戳著扭頸的鼻子痛罵：“你這個隱藏在人民內部的陰險狡滑的階級敵人，唱著資本主義的‘十八摸’，勾引良家婦女！打倒扭頸！”李在臺上振臂高呼。臺下人山人海，應和者寡。李甚覺沒趣，便放人。人未到家，那寡婦已投河自盡了。扭頸便悲憤地躺在他那黑黑的小屋內，連哭帶唱：“善人好比田中泥，惡人好比耕田犁；只見鐵犁年年換，哪見田中換了泥……”從此，毀了鼓板，不再說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6年某日，年屆五旬的扭頸一反常態(tài)，大聲嚷道：“拿鼓板來，我要說書?！蔽依霞胰讼仁且汇?，后頓悟，連忙去尋來了鼓板，擺開場子，請扭頸說書。扭頸說的是《說唐》。夜夜連場，分文不取。隔山鄰村的也有人來聽，屋小人多，便在露天的稻場上說。最后那一天，結了書，扭頸噙淚唱道：“說書人扭頸我黃連無根，落之在霍家寨多謝鄉(xiāng)鄰；這一部說唐書我已說盡，望只望我國家年年太平?！迸ゎi說此書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結束了。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說書，也叫“封書”。后來他吃上了集體的“五?！?，說書求生似乎失去了意義。又過了一些年，我老家分田單干了，我老家人逐漸地富裕起來。并開始擁有了電器，人不出屋，耳聞目睹，樂在其中，說書之人便是多余。不說書了，孤獨的扭頸想到了我老家后山。便申請做了義務的“照山”的，即護林員。搭棚住在山上，獨守那一片山林，把無言的寂寞盡撒在那起伏的綠色中。有時也對山唱它一段，于無人處過一把癮也是好的。像這樣的日子過起來就快。一日，省電視臺的到我老家那個縣采風，經(jīng)過我老家后山的時候，扭頸的歌聲忽起，悠揚而且凄婉，便十分地驚奇。順便地就把他也采訪了，錄相又錄音，拿到電視臺播放。那年的秋天，一輛桑塔納駛進了我老家。車上坐一中年男子，西裝革履，來找扭頸。見面便問：“你屁股上有一對牙印是嗎？”扭頸極詫異地看著來人，點了點頭?！案缪剑】偹阏业侥懔?！”對方一把抓住扭頸的手，很激動的樣子。扭頸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無語。對方又說：“要不是電視上的介紹，今生今世我兄弟怕是難見面了?！迸ゎi頓覺淚往上涌，他終于沒有讓淚流出來，他問：“母親還好么？”對方答：“她老人家已經(jīng)過世多年了……”扭頸便一呆，又聽對方說：“我是專程來接你的，跟我走！”扭頸半天才喃喃地說：“命里生就八合米，走遍天下難滿升?！庇终f：“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呢。”扭頸到底沒有跟他的弟一起走，這是我老家人所不解的。次日他便送走了他弟。他弟揮淚而別，臨別的時候哭道：“我還要來的?！迸ゎi擺擺手，說：“你去吧……”便艱難地扭過了臉去。那日的扭頸黯然神傷，在后山茫然地駐立了良久，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天黑的時候，扭頸蹣跚地去到興泰爺?shù)膲炦叄灦?，撫墳凄凄地唱了起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二月娘懷兒腳酸手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四月娘懷兒難把頭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六月娘懷兒腹內造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八月娘懷兒寸步難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十月娘懷兒血盆下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娘奔死兒奔生陰陽兩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兒的爹用羊毫將兒的年庚記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兒的母用銀牙咬斷兒的臍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扭頸唱的是《十月懷胎》。聲音雖然不大，卻隨風飄揚，聽起來極是悲悲切切。我老家人好不奇怪，感到扭頸一身是謎，又似乎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敬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年的冬天，隔山的一條狗瘋了，奔上我老家后山來，咬傷了扭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年，扭頸死于狂犬病，享年59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我舅</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姆媽焦氏，姊弟六個，上有四個姐，她是老五。最細的，也就是我舅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從前，在我老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盛傳不衰的古訓。這里所指的“無后”，即無兒。故此，我姥爺、我姥姥便發(fā)誓要個兒。在第八胎上，喜添了我舅，方如愿以償。而面對著六個伢兒六張嘴，我姥姥不免一嘆：“唉，干嗎不是‘頭兒’呢?！鳖^兒即頭一胎是兒。我姥爺斥道：“活人能給尿憋死？”活人到底沒有給尿憋死，我姥爺有辦法：五個女子，留下老大，其余的都送人做細媳婦，即童養(yǎng)媳。我姆媽便是那個時候進我霍家門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舅六歲上，我姥姥深患婦科病，久治不愈，撒手西去。幼年的我舅便開始跟在他大姐也就是我大姨娘的身后。那時蓮也常常跟在我大姨娘的身后。蓮是我舅堂叔的細媳婦。蓮大我舅三歲。我舅應該叫她叔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舅他叔多病，脾氣暴躁。蓮就經(jīng)常地挨打挨餓，身上青一塊未褪，紫一塊又添。年少的我舅便極恨他，咒他早死，變豬變狗。某日，蓮牽牛去放，我舅隨她上南山打柴。蓮把牛拴在山洼，來幫我舅。并摘了許多的野果子，分與我舅，席地而坐，共吃。太陽將落山的時候，蓮的牛不見了。蓮嚇得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尋。我舅說：“莫怕，有我在?！鄙忂€是哭，直到我舅的叔氣喘吁吁地找上山來。我舅的叔破口大罵：“小女人，?；亓思胰瞬换丶?！”便揪著蓮的頭發(fā)，揮拳便打。我舅尖叫一聲，撲在他叔的腕上狠咬一口。痛得他叔一甩手，我舅便仆地一個“嘴啃泥”，血流如注……自此，我舅的嘴唇上便留下了一個永遠的疤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舅的叔的病似乎更沉重了，只能躺在床上，沒日沒夜地拉風箱似的哮喘。蓮便要與他圓房。我老家稱之為“沖喜”，以喜沖病，病或許要好轉的。某夜，青年的我舅偷偷地對蓮說：“跟我逃！”蓮不覺淚水雙流。蓮嘆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我舅大感失望，悲哀地回了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一日，蓮正在她房里做著什么……忽然我舅瘋瘋地闖了進來，我舅抓著蓮的手說：“跟我逃！”蓮看了一眼床上躺的，床上咳嗽了一聲。我舅厲叫道：“殺了他！”蓮大驚……蓮便驚醒了，歪歪地倚在喜床上。蓮在新婚之夜做了一個夢。夢醒的時候，外面雞叫，隱隱的天光已從窗外透了進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年，我舅去了漢陽。我二姨娘在漢陽，捎信叫我舅去。我舅便去了。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同年，蓮生一子，取名樹生。又過了一年，蓮的男人死于肺結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述都是解放前發(fā)生的事。解放后，我舅落戶于漢陽，卻終身未娶?；乩霞业拇螖?shù)也極少。那次是我姥爺過世了，我舅才遲遲歸來。而我姥爺已入了土。那是我姆媽一手操辦的。打幫手的是蓮，也只有蓮家離得最近。我舅回來直埋怨：“干嗎不等我？”隔壁的蓮的兒子樹生插嘴道：“干嗎不早回？”問得我舅低頭不語。蓮就要罵樹生，我姆媽忙打岔：“快弄飯吃?！弊×藥兹眨揖艘?。臨走的時候把五百元錢塞給我姆媽。我姆媽就濕著眼眶送他，轉來的路上遇見了慌亂的蓮。我姆媽把一百元錢給蓮。蓮不要。我姆媽說：“不要就見外！”蓮就遲遲疑疑地說：“我也有……”我姆媽愣了片刻，才說：“回吧?！?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晃又是許多年。在樹生二十歲上，我舅回老家對蓮說：“我要病退，叫樹生頂職好不好？”蓮先是一喜，繼而一憂，蓮說：“能頂么？”我舅說：“過了繼就能頂。”蓮的臉上就露出了難色。這時樹生收工進了屋。樹生見了我舅便叫：“六哥。”我舅一笑，遞顆煙給他。吃午飯的時候，蓮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過繼的事。樹生怒道：“同輩過繼，瞎扯！”我舅便把頂職的意思挑明。樹生的眼內頓時有了光彩，樹生說：“要得！”那天晚上，我舅叫蓮弄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請村里的干部來吃。酒后言歸正傳。干部油嘴流流，皆不允。我舅撲通地跪在了地上。還是不同意。樹生急了，手握一把菜刀，從廚房沖出來，口中高叫：“哪個阻攔殺他全家！”干部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對我舅說：“隨你便。”就都拂袖而去。樹生于是歡歡喜喜地到漢陽頂替了我舅。我舅也落葉歸根，住回了老家舊屋，也就是蓮的隔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樹生要在漢陽結婚，我舅對蓮說：“把我的存款送他吧。”蓮說：“這怎么行？”我舅說：“就這么定！”便把許多年來的積蓄都送樹生。那日蓮和我舅在去漢陽的班車上，蓮紅著臉說：“回來就搬我屋里來住?！蔽揖艘徽亲齑缴系陌毯鄱读艘欢?，似生出異樣的感覺。蓮又說：“我去對樹生講?！蔽揖嗽G訥地說：“怕不大好……”蓮堅決地說：“早該這樣！”我舅便不作聲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樹生的婚事辦畢，蓮要回。蓮就獨自對樹生說：“我想叫你父搬過來住?！睒渖R上說：“不行！”又大聲說：“他不是我父，是六哥！”蓮就極詫異地拖著哭腔說：“兒呀，你頂?shù)氖撬穆?，花的是他的錢……”樹生打斷她的話吼道：“總之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人活臉樹活皮！”他又硬梆梆地擲出了一句。蓮險些暈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家的路上，我舅試探著問蓮：“樹生的意思……”蓮說：“他答應了?；厝ゾ桶嵩谝黄?！”我舅沉默了半晌，卻說：“隔壁到隔壁，一樣的。”蓮驚訝地陌生地看著我舅，哀哀的神色。我舅垂頭又說：“要顧樹生的臉面……”蓮就絕望地喁語：“你不該……”我舅不再言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翌年蓮郁郁而死。住在隔壁的我舅主持了她的葬禮。樹生也回來過。說是很忙，來去匆匆。之后再不見他的人影。老家人便對他頗有微詞，都說：“樹生不講良心！”我舅說：“莫要錯怪他?！蔽揖苏f這話的時候，蓮已經(jīng)死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天的黃昏，有人在南山下的塘邊夾魚，見我舅正跪在蓮的新墳前燒紙，就問：“還不回么？”我舅置若罔聞。次日一早，那人又在南塘發(fā)現(xiàn)了我舅。我舅已溺水而死，面南立于塘水的中央，而不倒。同一日，漢陽的樹生收到了我舅的一封信。樹生看信大罵：“不要臉！”并把信撕得紙屑飄飄。沒幾日又接到我舅的死訊，叫他速回。樹生不回！實在是等不及了，我舅才入土為安，葬于南山蓮的墳旁。說來也怪，那一年，南山下的塘里荷蓮蓬勃，曳曳生姿，其勢空前絕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選自霍才元小說集《草堂志異》，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發(fā)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