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年秋天,西安交大醫(yī)學(xué)院的禮堂里,謝海琴捏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指尖微微發(fā)顫。她身旁的老伴高利丙,一雙破舊膠鞋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顯得格外突兀。當(dāng)主持人念出“有請張鳴父母上臺”時,七百道目光便如聚光燈一般,灼灼地釘在了他們身上。剎那間,人聲如潮退去,只余一片真空般的寂靜,連針尖墜地也清晰可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對身著寒酸、脊背微駝的老夫妻,竟是從垃圾場里討生活的人。此刻立于這光芒照徹的講臺,仿佛塵土中陡然開出兩朵顫巍巍的花,令人驚愕又肅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年前,高利丙和謝海琴拖家?guī)Э趤淼竭@座古城。他們選中的“家”,是城市邊緣一處巨大的垃圾填埋場。從此,一家人的生命便與垃圾場的氣息血肉相連——酸腐、腥臊、塵土、餿臭,日夜縈繞。高利丙每日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舊三輪車,如老牛犁地般一遍遍穿行于垃圾山中。他俯身翻檢,在旁人避之不及的污穢里,用雙手翻扒出一家糊口的微薄希望。謝海琴則手持長柄掃帚,于晨曦未露的街巷里清掃。掃帚劃過冰冷的水泥地,發(fā)出單調(diào)而倔強的“沙沙”聲,掃去暗夜的痕跡,也掃開生活艱難的封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們并非沒有選擇更輕松的路。有人勸過:“娃兒們識幾個字,能寫名字就夠了,何必苦熬?”高利丙低頭沉默片刻,卻只擠出幾個字:“娃們的路,該更寬?!彼麛?shù)著每日撿來的空塑料瓶,如同將軍在沙盤上點兵,每一個瓶子都仿佛一顆沉甸甸的子彈,射向命運的壁壘。謝海琴把掃街換來的零錢仔細卷好,塞進一個磨得發(fā)亮的鐵盒。那鐵盒貼在心口的位置,藏著七個孩子通往未來的車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大張鳴第一個收到大學(xué)通知書那日,家中油燈昏黃,紙頁上“錄取”二字卻如金子般灼灼發(fā)光。孩子懂事,竟偷偷將通知書塞進灶膛,決然道:“不念了,我?guī)图依?!”謝海琴第一次發(fā)了狠,從將熄的柴灰里搶出那半焦的紙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這書,爬著也要讀完!”紙頁的焦痕,從此烙在了父母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是極苦的。孩子們也早早懂事,課余便鉆進垃圾場,小身影在龐大的垃圾山前顯得格外渺小。他們跟在父母身后,學(xué)著用稚嫩的手在污穢中翻尋塑料瓶與硬紙板。當(dāng)老幺那張同樣珍貴的錄取通知書輾轉(zhuǎn)送達時,正是父親在垃圾山深處勞作之時。通知書不慎跌落,沾染了泥污與不知名的污漬。謝海琴用袖口,一遍遍擦拭那紙頁上的污痕,淚水無聲滾落,打在那些骯臟的印跡上,洇開一片更深的濕痕——仿佛母親的心血,正奮力洗刷著生活潑向這張紙的所有泥濘與不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終于,七個孩子如同艱難破土的種子,一個個次第長成。他們背負著垃圾場的塵土氣息,卻昂首走進了高等學(xué)府的大門。當(dāng)最小的孩子也踏入大學(xué)校園的那一刻,高利丙破天荒地在垃圾場邊的水龍頭下,用粗糙的手掌,搓洗了很久自己布滿老繭和污痕的臉。渾濁的水流順著他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仿佛沖刷著三十載光陰的沉重與辛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禮堂的燈光柔和地灑落下來,籠罩著臺上這對沉默的老人。臺下七百雙眼睛,依舊被一種巨大的驚愕與敬意所攫取,無人言語。主持人遞過話筒,高利丙嘴唇囁嚅,卻發(fā)不出聲,只將枯枝般的手緊緊攥住謝海琴同樣粗糙的手。謝海琴眼角那點積蓄已久的濕潤,終于在強光下無所遁形,凝成一顆微小的、顫抖的光點,沿著她深刻的風(fēng)霜紋路悄然滑落——那不是悲傷的淚,是歲月熬出的鹽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閃光燈此起彼伏,交織如網(wǎng)。老夫妻那身與這輝煌殿堂格格不入的舊衣、腳上洗刷不凈泥痕的膠鞋,在炫目的光線下反而顯出奇異的質(zhì)地。它們不再是貧寒的象征,倒像是沉默的勛章,無聲訴說著一條何其艱難又何其堅韌的來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來世間至高的榮光,并非總在云端閃耀。它有時就藏在那雙磨禿的膠鞋所丈量的每一寸卑微路途里,藏在掃帚日復(fù)一日劃過街道的單調(diào)聲響里,藏在垃圾場污濁空氣中每一次為兒女前程而深長的呼吸里。這對父母用脊梁彎成一座橋,橋下是污濁的塵泥與刺鼻的酸腐,橋上卻穩(wěn)穩(wěn)托起了七個嶄新的、發(fā)光的生命,走向了父輩未曾夢見的遠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們立于這講臺,便是立于自己用掃帚和雙手、用垃圾堆里撿拾的光陰,一寸寸壘筑而起的神壇之上——這神壇不高貴,卻堅實如大地;不華美,卻足以讓所有仰望的目光,讀懂生命在塵埃中奮力開出的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