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疤痕之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文||鄧才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2025年7月11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運(yùn)動會那天，陽光好得刺眼。程曉陽站在百米決賽起跑線上，藍(lán)白相間的運(yùn)動服被風(fēng)鼓起，像一面即將揚(yáng)帆的旗。他是縣中高三(2)班的班長，眉目如刻的臉上總掛著笑，同學(xué)們私下叫他“小太陽”。</p><p class="ql-block"> “各就位——”裁判舉起發(fā)令槍。</p><p class="ql-block"> 程曉陽弓起身子，塑膠跑道上的橡膠顆粒硌著掌心。他聽見看臺上此起彼伏的加油聲，其中有個沙啞的女聲格外突出——是母親周玉梅，她特意請了半天假從紡織廠趕來。</p><p class="ql-block"> 槍響的瞬間，程曉陽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風(fēng)在耳畔呼嘯，他遙遙領(lǐng)先。就在距離終點十米處，他的右腳突然踩到跑道邊緣的積水，整個人像被砍倒的杉樹般重重栽倒。臉頰擦過粗糲的跑道時，他聽見皮肉撕裂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急診室里，碘伏的氣味嗆得人眼睛發(fā)酸。周玉梅攥著兒子血跡斑斑的運(yùn)動服，看醫(yī)生用彎針在兒子右頰穿針引線。那道傷口從顴骨斜劃至下頜，像條蜈蚣趴在原本光潔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會留疤嗎？”程曉陽聲音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老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傷口太深，疤痕肯定會有?！鳖D了頓又說，“男孩子嘛，有點疤更顯英氣。”</p><p class="ql-block"> 紗布拆掉那天，程曉陽在浴室鏡子前站了半個鐘頭。那道暗紅色的疤痕扭曲猙獰，像道閃電劈開了他十八年順風(fēng)順?biāo)娜松Ｋ鍪謾C(jī)劃開相冊，運(yùn)動會前全班合影里，自己站在中央笑得燦爛。指尖懸在刪除鍵上，最終鎖屏將手機(jī)扔進(jìn)了抽屜。</p><p class="ql-block"> 秋雨連綿的十月，程曉陽的課桌從第三排挪到了角落。他不再舉手回答問題，拒絕參加英語演講比賽，甚至晨讀時都緊閉雙唇。有次語文課復(fù)習(xí)講到《庖丁解?！?，老師點名讓他分析“技經(jīng)肯綮”的含義，他站起來時后排傳來竊笑：“疤臉班長要發(fā)言了。”他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課桌邊角，直到講臺前飄散的粉筆灰，簌簌落在課本上，也沒吐出一個字。</p><p class="ql-block"> 周玉梅發(fā)現(xiàn)兒子半夜總在廚房翻找東西。時序臨近寒露，夜風(fēng)頗有涼意，她掀開毛毯躡手躡腳地下樓，看見程曉陽正對著冰箱上的不銹鋼面照自己的倒影。月光從紗窗漏進(jìn)來，那道疤在金屬表面扭曲變形，像條吐信的蛇。</p><p class="ql-block"> “陽仔？”她輕聲喚道。</p><p class="ql-block"> 程曉陽渾身一顫，碰倒了灶臺上的醬油瓶。黑褐色的液體在瓷磚上蔓延，他忽然蹲下去，用抹布瘋狂擦拭：“擦掉……都擦掉……”</p><p class="ql-block"> 周玉梅從背后抱住兒子，發(fā)現(xiàn)他秋衣后背全濕透了。少年弓起的脊梁在她掌心下顫抖，如同暴風(fēng)雨中折斷的竹。</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周玉梅往兒子書包塞了張請假條?！案鷭屔仙健！彼稻o運(yùn)動鞋鞋帶，往竹籃里裝了水壺和艾米果，“去瞧瞧你外公當(dāng)年栽的杉木林?！?lt;/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武功山層林盡染。他們沿著采藥人踩出的小徑向上攀爬，枯黃的蕨類植物擦過褲腿沙沙作響。程曉陽機(jī)械地跟著母親，直到被一株老杉攔住去路。</p><p class="ql-block"> “看這里?！敝苡衩分钢鴺涓缮贤肟诖蟮臉淞?，“九八年發(fā)山洪，滾石砸的。當(dāng)時樹皮掀掉一大塊，林場工人都說活不成了。”她指甲摳進(jìn)樹瘤縫隙，“現(xiàn)在你瞧，傷口早長成了最硬實的部分。”</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過山坳，有片被雷劈過的毛竹林。焦黑的竹竿間，幾株新筍正破土而出。周玉梅掰開筍殼，露出嫩黃的芯：“竹子每長一節(jié)就要蛻層皮，疤痕就是它們的年輪?！?lt;/p><p class="ql-block"> 下山時夕陽西沉，程曉陽落在后面。他停在一處斷崖邊，石縫里有株野杜鵑虬曲盤繞，根系裸露在外卻開得如火如荼。他伸手觸碰那些粗裂的樹皮，突然想起抽屜里躺了許久未曾搭理，落灰的校辯論賽最佳辯手證書。</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周玉梅搬出樟木箱，取出本泛黃的相冊。照片里穿戲服的女人，右頰有塊月牙形疤痕，卻笑得明媚張揚(yáng)?！斑@是你外婆的師姐，贛西采茶戲名角‘疤臉旦’?！彼讣廨p撫照片，“當(dāng)年班主嫌她破相要趕她走，你外婆用胭脂把疤痕畫成月牙。后來她獨創(chuàng)的‘疤臉唱腔’，反而成了招牌?！?lt;/p><p class="ql-block"> 程曉陽盯著照片出神?；椟S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疤痕在光影里，晃晃悠悠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期中考試后的家長會，周玉梅穿著廠里發(fā)的藍(lán)布工裝坐在最后一排。班主任展示優(yōu)秀作文時，投影儀突然故障，教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哄笑。周玉梅站起來走到講臺前，袖子往投影鏡頭上一抹——原來是有灰塵遮擋。</p><p class="ql-block"> “機(jī)器蒙塵就看不清楚，人心蒙塵呢？”她聲音不大，教室卻安靜下來，“我們紡織廠驗布工有個行話——好布料看的是經(jīng)緯，不是浮毛。”</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程曉陽久違地打開了塵封的臺燈。他翻開物理練習(xí)冊，發(fā)現(xiàn)母親在扉頁夾了張便簽：“兒啊，杉木結(jié)疤處最抗白蟻，瓷碗鋦過后更經(jīng)摔打?！?lt;/p><p class="ql-block"> 元旦文藝匯演報節(jié)目時，文藝委員在講臺上急得跺腳：“咱們班還差個壓軸節(jié)目！”后排突然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程曉陽站起來走向講臺，右臉迎著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教室里響起細(xì)碎的議論聲，他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聲音有些發(fā)顫：“我……我想唱《隱形的翅膀》?！?lt;/p><p class="ql-block"> 演出那天，程曉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站在禮堂中央。追光燈打在他身上時，臺下傳來輕微的騷動。他深吸一口氣，右手無意識地摸上右頰的疤痕。</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qiáng)，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他的聲音起初像繃緊的琴弦，漸漸變得清脆高吭，充滿滄桑男人的磁性?！拔抑牢乙恢庇须p隱形的翅膀，帶我飛，給我希望……” 當(dāng)唱到“ 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追逐的年輕歌聲多嘹亮，我終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時，他忽然轉(zhuǎn)向右側(cè)，讓燈光完全照亮那道疤痕。觀眾席上的周玉梅捂住了嘴——她看見兒子眼里有星光在閃。</p><p class="ql-block"> 謝幕時掌聲雷動。程曉陽彎腰鞠躬，聽見后排有女生小聲說：“他臉上的疤好像流星劃過的軌跡啊?！?lt;/p><p class="ql-block"> 高考前的春雨夜，程曉陽伏在桌前刷題。周玉梅端來姜湯，發(fā)現(xiàn)兒子在模擬志愿表第一欄，填了“臨床醫(yī)學(xué)（燒傷整形方向）”。窗外的泡桐樹正在落花，有幾朵紫花飄進(jìn)來，沾在志愿表上像小小的印章。</p><p class="ql-block"> “媽，你知道為什么老杉樹的疤痕特別硬嗎？”程曉陽突然問，“因為受傷的地方，會分泌更多樹脂?！彼D(zhuǎn)動著手中的鋼筆，金屬筆帽映出他已然舒展的眉眼，“我想研究怎么讓疤痕……變成生命的勛章?！?lt;/p><p class="ql-block"> 周玉梅望向墻上丈夫的遺像。十年前那個礦難中幸存的年輕人，最終沒能熬過肺部感染的痛苦。照片里的年輕人笑容干凈，左眉上的疤痕像道淺淺的笑紋。</p><p class="ql-block"> 雨勢漸大，瓦檐滴水敲打著搪瓷臉盆。程曉陽摸出抽屜里的運(yùn)動會合影，輕輕撫過照片里自己光潔的臉。臺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那道疤痕的陰影，此刻竟像極了父親眉梢的弧度。</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的醫(yī)大附院整形外科，程醫(yī)生正在給實習(xí)生講解植皮方案。護(hù)士匆匆推門：“程醫(yī)生，急診收了個燒傷的小姑娘，一直哭鬧不肯配合治療?！?lt;/p><p class="ql-block"> 處置室里，十歲女孩蜷縮在墻角，粉色書包帶子勒著滿是水泡的胳膊。程曉陽蹲下來平視她，慢慢卷起白大褂袖子，陡見女孩小臂內(nèi)側(cè)有條蜿蜒的陳舊疤痕。</p><p class="ql-block"> “小朋友你看，叔叔這里曾經(jīng)……”</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二十年前某個少年在杉樹林里的頓悟，此刻正化作涓涓細(xì)流，注入另一顆瀕臨枯萎的幼小心靈。而更遠(yuǎn)的產(chǎn)房里，周玉梅抱著剛出生的孫女，輕輕觸碰嬰兒眉間那枚紅色胎記——它多像一朵含苞的杜鵑花啊。</p><p class="ql-block"> 生命以傷疤標(biāo)記成長，又以成長撫平傷疤。這循環(huán)往復(fù)的紋路里，究竟藏著多少未說出口的堅韌與溫柔？當(dāng)程曉陽在小姑娘病歷上，簽下“疤痕修復(fù)方案”時，鋼筆在紙面頓了頓——他突然想起武功山斷崖上那株杜鵑，此刻應(yīng)該又到了花期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