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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皮》.蒲松齡

老石猴

<p class="ql-block">畫皮</p><p class="ql-block">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dú)奔1，甚艱于步2。急走趁3之，乃二八姝麗4。心相愛樂，問：“何夙夜5踽踽6獨(dú)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7。”生曰：“卿8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9曰：“父母貪賂10，鬻11妾12朱門13。嫡妒甚，朝詈14而夕楚辱15之，所弗堪也，將遠(yuǎn)遁耳?！眴枺骸昂沃?6？”曰：“在亡17之人，烏有定所?！鄙裕骸氨謴]18不遠(yuǎn)，即煩枉顧19?！迸?，從之。生代攜襆物，導(dǎo)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20耳?！迸唬骸按怂技选Ｈ鐟z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21?！鄙Z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shù)日而人不知也22。生微23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24，勸遣之。生不聽。</p><p class="ql-block">偶適市25，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钡朗吭唬骸熬硇皻饪M繞，何言無？”生又力白26。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27?！鄙云溲援悾H疑女；轉(zhuǎn)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28以獵食29者。無何，至齋門，門內(nèi)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30。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31，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32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zhí)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33。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34，遇于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qǐng)遣除之35。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36，予亦不忍傷其生?！蹦艘韵壏?7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huì)于青帝38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nèi)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39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jìn)；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shí)復(fù)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40！”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hào)。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41。陳駭涕不敢聲42。明 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43！”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yuǎn)?！眴枺骸澳显赫l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钡朗吭唬骸艾F(xiàn) 在君所?！倍摄等唬詾槲从?。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shí)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dāng)歸問之?！比ド夙暥?，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yàn)槠图也僮?，室人止?4，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彼炫c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45，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46而脫，化為厲鬼47，臥嗥如豬48。道士以木劍梟其首49。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50。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飗飗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51。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于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52。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shù)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53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shí)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倍梢嗔?xí)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p><p class="ql-block">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54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55，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閻摩56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57，舉向陳吻58曰：“食之！”陳紅漲于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qiáng)啖59焉。覺入喉中，硬如團(tuán)絮，格格而下，停結(jié)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于廟中60。迫而求之，不知所在61；前后冥搜62，殊無端兆63，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斂尸64，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迾O聲嘶，頓欲嘔。覺鬲中65結(jié)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66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67，則氣氤氳68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69。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70。中夜71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mèng)，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jié)如錢，尋愈。</p><p class="ql-block">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72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73。天道好還74，但愚而迷者不悟耳?？砂б卜?5！”</p> <p class="ql-block">詞句注釋</p><p class="ql-block">1.抱襆（fú）獨(dú)奔：懷抱包袱，獨(dú)自趕路。襆，同“袱”，包袱。奔，急行，趕路。</p><p class="ql-block">2.甚艱于步：走得很吃力很困難。</p><p class="ql-block">3.趁：趕上前，湊上去。</p><p class="ql-block">4.二八姝麗：十六歲上下的美女。姝，美女。</p><p class="ql-block">5.夙（sù）夜：早夜；天色未明。</p><p class="ql-block">6.踽踽（jǔ）：孤獨(dú)貌?！对姟ぬ骑L(fēng)·杕杜》：“獨(dú)行踽踽，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lt;/p><p class="ql-block">7.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你一個(gè)過路人，又不能幫式解決憂愁，何必來問。</p><p class="ql-block">8.卿：你。</p><p class="ql-block">9.黯（àn）然：神情沮喪的樣子。</p><p class="ql-block">10.貪賂（lù）：貪財(cái)。賂，用作收買的財(cái)物。這里指納聘的財(cái)禮。</p><p class="ql-block">11.鬻（yù）：賣。</p><p class="ql-block">12.妾：古久婦女的自稱。</p><p class="ql-block">13.朱門：指富貴人家。從前富貴人家的大門多半漆成紅色，故以朱門作為富貴人家的代稱。</p><p class="ql-block">14.詈（lì）：罵。</p><p class="ql-block">15.楚辱：鞭打侮辱。</p><p class="ql-block">16.何之：準(zhǔn)備去哪里：之，去。</p><p class="ql-block">17.在亡：處于逃亡境地。</p><p class="ql-block">18.敝廬：對(duì)自己家的謙稱。</p><p class="ql-block">19.枉顧：請(qǐng)別人來自己家的客氣話。</p><p class="ql-block">20.齋（zhāi）：書齋，書房。</p><p class="ql-block">21.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你如可憐我讓我活下去，千萬不要泄漏這個(gè)秘密。</p><p class="ql-block">22.過數(shù)日而人不知也：過了幾天而沒有人知道。</p><p class="ql-block">23.微：稍稍。</p><p class="ql-block">24.媵（yìng）妾：古代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見《公羊傳·莊公十九年》。即后世所謂通房丫頭。</p><p class="ql-block">25.適市：到街市上。適，到。</p><p class="ql-block">26.力白：竭力辯解。</p><p class="ql-block">27.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糊涂啊，世界上竟有這樣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p><p class="ql-block">28.魘（yǎn）禳（ráng）：鎮(zhèn)壓邪祟叫魘，驅(qū)除災(zāi)變叫禳，均屬道教法術(shù)。</p><p class="ql-block">29.獵食：伺機(jī)攫取所需，俗稱騙飯吃。</p><p class="ql-block">30.垝（guǐ）垣（yuán）：殘缺的院墻。垝，坍塌。垣，外墻。</p><p class="ql-block">31.躡（niè）跡而窗窺之：放輕腳步，靠近窗前窺視它。</p><p class="ql-block">32.巉巉（chán）：山勢高峻貌，用以形容女鬼牙齒長而尖利。</p><p class="ql-block">33.獸伏而出：如獸伏地，爬行而出。</p><p class="ql-block">34.遍跡之：到處找尋他。跡，追蹤尋找的意思。</p><p class="ql-block">35.請(qǐng)遣除之：讓我把它趕跑吧！</p><p class="ql-block">36.甫能覓代者：剛剛能夠找到代替自己的人。甫，剛，才。</p><p class="ql-block">37.蠅拂：又名拂塵；用馬尾之類制成的拂子，用以驅(qū)蠅，拂塵，俗稱馬尾（yǐ）甩子。舊時(shí)道士常手持之。</p><p class="ql-block">38.青帝：據(jù)《周禮·天官·大宰》“禮五帝”賈公彥疏，中國古代神話中有五位天帝，青帝是主宰東方的天帝。后來道教供奉五帝為神，稱東方之帝為“蒼帝”；見《云笈七簽》卷十八《老子中經(jīng)》。</p><p class="ql-block">39.戢戢（jí）：形容鬼怪來時(shí)的響聲。</p><p class="ql-block">40.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終不會(huì)寧愿把吃到嘴里的東西再吐出來吧！終不然，終不會(huì)這樣，提示下面所說的情況不會(huì)發(fā)生。</p><p class="ql-block">41.狼藉（jí）：《通俗篇》引《蘇氏演義》：“狼藉草而臥，去則滅亂。故凡物之縱橫散亂者，謂之狼藉?！贝酥秆E模糊。</p><p class="ql-block">42.陳駭（hài）涕不敢聲：陳氏嚇得只會(huì)哭，不敢出聲。</p><p class="ql-block">43.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我本來可憐它，誰知這個(gè)鬼竟敢這樣。</p><p class="ql-block">44.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p><p class="ql-block">45.惶（huáng）遽（jù）無色：因害怕而立即臉色變得慘白。</p><p class="ql-block">46.劃然：猶言“嘩的一聲”，皮肉撕裂的聲音。</p><p class="ql-block">47.厲鬼：惡鬼。</p><p class="ql-block">48.臥嗥（háo）如豬：倒在地上像豬一樣吼叫。唪，野獸吼叫聲。</p><p class="ql-block">49.梟（xiāo）其首：砍下他的頭。古代斬人首懸于高竿，借以宣罪警眾，叫梟首。</p><p class="ql-block">50.匝（z?。┑刈鞫眩盒@在地，成為一堆。匝，環(huán)繞。</p><p class="ql-block">51.瞬息煙盡：一會(huì)兒煙就消失干凈了。</p><p class="ql-block">52.謝不能：推辭無能為力。謝，推辭。</p><p class="ql-block">53.合：可以。</p><p class="ql-block">54.膝行：跪著用雙膝行走。</p><p class="ql-block">55.人盡夫也：人人可以成為你的丈夫?！蹲髠鳌せ腹迥辍罚骸叭吮M夫也，父一而已?！?lt;/p><p class="ql-block">56.閻（yán）摩：迷信中的閻羅王。</p><p class="ql-block">57.盈把：滿滿的一把。</p><p class="ql-block">58.吻：嘴。</p><p class="ql-block">59.強(qiáng)啖（dàn）：強(qiáng)忍著惡心吃下去。</p><p class="ql-block">60.尾之，入于廟中：跟在道士的后面，見他進(jìn)入一間廟宇里。</p><p class="ql-block">61.迫而未之，不知所在：追過去找他，不知他躲在哪里。</p><p class="ql-block">62.冥搜：深入細(xì)致地反復(fù)找尋。</p><p class="ql-block">63.殊無端兆：沒有一點(diǎn)頭緒和蹤跡。</p><p class="ql-block">64.展血斂（liǎn）尸：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展，展抹，拂拭。</p><p class="ql-block">65.鬲（gé）中：胸腹之間。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間的膈膜。這里泛指胸腹部。</p><p class="ql-block">66.突突：形容跳動(dòng)的樣子。</p><p class="ql-block">67.少懈（xiè）：稍為放松了一點(diǎn)。</p><p class="ql-block">68.氤氳（yīn yūn）：熱氣上升的樣子。</p><p class="ql-block">69.乃裂繒（zēng）帛（bó）急束之：就撕開一匹綢子急忙把傷口包扎起來。</p><p class="ql-block">70.衾（qīn）裯（chóu）：被。</p><p class="ql-block">71.中夜：半夜。</p><p class="ql-block">72.漁：貪取；這里指漁色，即貪婪地追求和占有女色。</p><p class="ql-block">73.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他的妻子也會(huì)把吃別人的痰唾當(dāng)作甜美的事。</p><p class="ql-block">74.天道好（hào）還：《尚書·湯誥》說：“天道福善禍淫?！薄独献印氛f：“其事好還?！薄疤斓篮眠€”，指天道往復(fù)還報(bào)，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寓有警戒世人不要作惡之意。天道，天理。還，還報(bào)。</p><p class="ql-block">75.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只是愚蠢而又糊涂的人不醒悟罷了，可悲呀！</p> <p class="ql-block">白話譯文</p><p class="ql-block">逐句 全譯</p><p class="ql-block">太原府有個(gè)姓王的書生，大清早出門，在路上遇見一個(gè)女子，懷里抱著包袱，獨(dú)自奔走，步履十分艱難。王生加快步伐趕上她，見她有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非常漂亮，于是起了愛慕之心。他問女子：“為什么一大清早就獨(dú)自一人行路？”女子說：“趕路的人，不能做伴解愁悶，何必?zé)﹦诙鄦?？”王生說：“你有什么愁悶就說出來，也許我能效力，不會(huì)推辭的?！迸由裆珣K淡地說：“父母貪圖錢財(cái)，把我賣給富豪人家，大老婆非常嫉妒我，一整天地不是罵就是打的，我實(shí)在忍受不了這羞辱，所以打算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蓖跎謫枺骸澳銣?zhǔn)備到哪里去？”女子說：“逃亡流落在外，還沒個(gè)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兒不遠(yuǎn)，只要愿意，可委屈暫住。”女子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王生幫她提著包袱，領(lǐng)她一塊到了家里。女子看看屋里沒有別的人，就問：“您怎么沒有家眷？”王生答道：“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是個(gè)好地方，如果您同情我，讓我生活下去，必須保守秘密，不要對(duì)別人說起?！蓖跎鷿M口答應(yīng)，就和她同居了。王生讓她藏在密室，過了好多天也沒人知道。后來，王生將這事悄悄告訴給妻子陳氏，妻子疑心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小妾，勸丈夫?qū)⑺妥?，王生根本不聽?lt;/p><p class="ql-block">一個(gè)偶然的機(jī)會(huì)，王生在市上，碰見一個(gè)道士，道士看到他后，現(xiàn)出驚愕的神色。問他：“你遇見過什么？”王生說：“沒有遇上什么?！钡朗空f：“你身上邪氣環(huán)繞，怎能說沒有遇見什么？”王生極力辯解。道士只好離去，臨走時(shí)還遺憾地說：“糊涂啊！世上竟有死期就要臨頭還不覺悟的人！”王生因他話里有話，不得不懷疑起那女子。又轉(zhuǎn)念一想，明明是個(gè)美麗的姑娘，怎么會(huì)是妖怪，猜想是道士借鎮(zhèn)妖除怪來賺取幾個(gè)飯錢吧？一會(huì)兒功夫，他就回到書房，一推門，發(fā)現(xiàn)里邊插著，進(jìn)不去。于是起了疑心，就翻墻進(jìn)去，而房門也緊關(guān)著。他躡手躡腳走到窗前朝里面偷看，只見一個(gè)惡鬼，臉色青翠，牙嶙峋猶如鋸齒一般。那鬼把一張人皮鋪在床上，正拿著一支彩筆在上面描畫著，很快就畫好了，把筆扔在一旁，然后雙手將人皮提起來披在身上，頃刻間化成一位女郎?？匆娺@情景，王生嚇得膽顫心驚。一聲也不敢吭，像狗一樣伏下身爬了出去，慌慌張張去追趕道士。然而，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他到處去找，終于在野外碰見。王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道士哀求救命。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它。其實(shí)這鬼也怪可憐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gè)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于是他把蠅拂交給王生，叫他拿回去掛在臥室的門上，分手時(shí)向王生約定有事到青帝廟去找他。</p><p class="ql-block">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去書房，晚上就睡在內(nèi)房，并將道士給他的蠅拂掛在門上。約莫到了一更時(shí)分，他聽見門外有戢戢的聲響，王生自己不敢去看，卻叫妻子去偷偷看，只見那女子來了，望著門上的蠅拂不敢進(jìn)屋。女子在門外咬牙切齒，站了很久才離去。過了片刻卻又來了，而且嘴里罵著“道士嚇唬我，我總不能把吃進(jìn)嘴里的食物又吐出來！”于是便將蠅拂取下來弄碎，竟然破門而入，徑直闖到王生床前，剖開王生的腸肚，雙手抓起王生的心臟離去。王生的妻子嚇得大聲呼叫。丫鬟端著蠟燭進(jìn)來一照，見王生已死，胸腔到處血跡模糊，陳氏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趕去告訴道士。道士發(fā)怒說：“我本來是憐憫它，它竟敢這樣！”當(dāng)即就跟著二郎一起趕來。但那女子已不知去向。道士抬頭環(huán)顧四周，說：“幸好沒走遠(yuǎn)?！庇謫柕溃骸澳显鹤〉氖钦l家？”二郎說：“我住在那里?！钡朗空f：“它現(xiàn) 在就在你家里?！倍梢宦牶茉尞悾J(rèn)為沒有。道士又問：“是不是有個(gè)陌生人曾經(jīng)來過？”二郎回答說：“我一大清早就到青帝廟去請(qǐng)您，確實(shí)不知道，我可以回去問問?！倍扇チ艘粫?huì)兒，就回來說：“果然有人來過，早晨來了個(gè)老婦人，想在我家做仆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還在家里?！钡朗空f：“正是這鬼怪?！碑?dāng)即和二郎一起前往。道士手執(zhí)木劍，站在庭院中央，大叫一聲：“大膽孽鬼，快快還我蠅拂來！”老婦人在屋里嚇得大驚失色，正要出門逃路，道士急追過去，一劍將她擊倒在地，人皮嘩啦一聲脫落下來，立地還原成一個(gè)惡鬼，躺在地上像豬一樣地嗥叫著。道士用木劍削了它的頭，那鬼頃刻間化為濃煙，在地上盤旋成一團(tuán)。道士拿出一個(gè)葫蘆，拔開塞子，將葫蘆放在煙霧中，眨眼間就將那煙霧全都吸進(jìn)葫蘆里。道士塞住葫蘆口，將葫蘆收好裝進(jìn)袋子。大家去看人皮，眉眼手腳都很齊全。道士像卷畫軸似地將人皮卷起來收好，正要告別離去，陳氏跪在門口，哭求道士讓他把丈夫救活。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哭得更加悲傷，伏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沉思了一下說：“我法術(shù)太淺，實(shí)在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你一個(gè)人，他也許能救你丈夫，你去求他一定會(huì)有結(jié)果的。”陳氏問：“什么人？”道士說：“街上有個(gè)瘋?cè)?，常常睡在糞土里。你去試著向他求告，他若要發(fā)狂侮辱你，你千萬不要?dú)鈵??！倍梢仓烙羞@么個(gè)人。于是辭別了道士，和嫂嫂一起上街去找。</p><p class="ql-block">他們見有個(gè)乞丐正在路上唱歌，鼻涕流有三尺長，滿身污穢叫人無法接近。陳氏跪行向前，那乞丐笑著問道：“美人兒愛我嗎？”陳氏向他說明來由。乞丐又大笑著說：“人人都可以做丈夫，救活他有什么用？”陳氏堅(jiān)持苦苦地哀求。乞丐說：“真是怪了！人死了乞求我來救活，難道我是閻王嗎？”說完，怒氣沖沖地用拐杖打陳氏。陳氏含淚忍受著疼痛和侮辱。街上看熱鬧的人漸漸云集過來，在四周圍成了人墻。乞丐咳痰唾涕弄了滿手，舉到陳氏嘴邊說：“吃了它！”陳氏漲紅著臉，但她想起道士的囑咐，就強(qiáng)忍著吞食下去。她只覺得那東西進(jìn)到喉嚨里梗得像一疙瘩棉絮，格格而下，隨后郁結(jié)在胸口不動(dòng)了。乞丐大笑著說：“美人愛上我啦！”說完，就起身走了，連頭也不回。他們追隨其后，進(jìn)到廟里，想再去求他，但卻不知他在哪里。他們?cè)趶R前后找遍了，也不見他的蹤影。</p><p class="ql-block">陳氏羞愧萬分地回到家里，憐念丈夫的慘死，又回想起在大街上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吞食乞丐的咳痰唾涕，真是倍感奇恥大辱，難受得俯仰痛哭，恨不得即刻死掉。她正要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家人站在一旁望著，沒人敢到跟前去。陳氏抱尸收腸，一邊收拾一邊痛哭。直哭得聲音嘶啞時(shí)，突然想要嘔吐，只覺得胸口間停結(jié)的那團(tuán)東西直往上沖，哇地吐出，還沒來得及看，那東西就已經(jīng)掉進(jìn)丈夫的胸腔里。她很吃驚地一看，原來是一顆人心，已在丈夫的胸腔里“咚咚”地跳了起來，而且熱氣蒸騰，像煙霧一樣繚繞著。陳氏感到十分驚異，就急忙用雙手合住丈夫的胸腔，用力往一塊擠。她稍一松手，熱氣就從縫里冒出來。于是她又撕下綢布當(dāng)帶子，把丈夫的胸腔緊緊捆住。她再用手去撫摸尸體，已覺得慢慢溫暖了。然后她又給蓋上被子，到半夜時(shí)掀開被子一看，竟然有了呼吸。第二天天亮?xí)r，丈夫終于活過來了。一蘇醒他就說：“我恍恍惚惚，就像在夢(mèng)中，只覺得肚子在隱隱作痛?！彼麄?cè)倏炊瞧け凰浩频牡胤?，已?jīng)結(jié)了像銅錢大的痂，不久完全好了。</p><p class="ql-block">異史氏說：“世人啊太愚蠢！明明是妖怪，卻把它當(dāng)成美女。愚人啊糊涂！明明是忠告之語，卻看作是妄言。然而，貪戀別人的美色，并企圖占有她，自己的妻子就要甘心情愿地吞食別人的痰唾。天道善于報(bào)應(yīng)，而那些既愚蠢又糊涂的人不省悟罷了，太可悲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