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柳樹，另一棵……（噫？總是容易沖著魯迅前輩，劃掉重來）應(yīng)該說我住的小區(qū)里有好些樹，一些是柳樹，另一些也是柳樹（唉，果真是離了周文首，縱然腹有萬卷也難開頭，就這么著罷）這些柳樹，卻總能招致人們的厭嫌，大抵是因為兩點(diǎn)：春日里，厭它柳絮迷了人們的眼，夏日里，嫌它柳蔭堵了人們的光，總之，柳樹就是易沖有些人的心，于是眾人商議著放了多的一些，留了不多的一些，繼續(xù)承受著人們的怨念——這或許是它們尚存的一點(diǎn)情緒價值吧，人們生活中的不如意總得有個宣泄對象不是嗎？其實我慢慢地了解到，如今這天南海北，人大人小的，一個個都對楊柳這類植物似有不滿，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都是一樣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于我而言，這柳樹么，從小就愛它，第一愛得就是它的柳絮。兒時，初識柳絮，見它如花似雪，如煙似霧，最后卻都淪沒在塵埃里或溝渠里，一年年地白來污去，著實教人惋然不已。娘說那叫柳棉兒，用它裝枕頭，可以祛一種邪病，病名如今不記得了，病情似是人的頭腦里有什么風(fēng)什么火。當(dāng)時著實驚著了我的心——生民竟是如此多艱，人怎么會得這般可怖的病呢？于是開始攢柳棉兒，那時只恨沒有夠多的可攢，只能等來年接著攢，可是到了來年，又不知去年攢的去了哪里，所以從小到大，我也沒攢夠一個枕頭！至于柳蔭，乃是莊戶人家酷暑里驕陽下難得的納涼之地，唯覺無多，唯恐奔之不及，豈有怨它頭大蔭濃，遮蔽光線的？</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村里有一片洼地，由于水淺堿大，難種莊稼，可以算作閑地，所以種了清一色的柳樹，長得倒也十分繁茂，地名就叫柳樹灘，是農(nóng)業(yè)社時候的遺跡，我兒時的樂園，上下學(xué)經(jīng)過的地方。平日可以在那里積柳棉，折耙條，擰咪咪，掃樹葉……哪怕是冬日里，上學(xué)途中，一路上撿拾些凍落的干枝，也夠完成班里輪值的柴火任務(wù)了，可謂收獲感滿滿。在大包干的年月里，這些柳樹挨家地分了，好多的被漸次放了。樹一年年地減少，我也一年年地長大，后來，那里成了我夢里才能回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長大后我漸漸不信了柳棉枕頭能治病的事，但我卻知道了中國人愛柳的事，則是三千年不變的事，到我這里只是一脈相承罷了。商周時的人愛柳，于是《詩經(jīng)》里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兩漢的人愛柳，于是《樂府》里說：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魏晉六朝的人愛柳，于是《五柳先生傳》里說：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唐宋人愛柳，于是唐詩宋詞里，那隋堤的岸邊，霸陵的路邊，曲江的池邊，無定河邊，西子湖邊，都流淌著關(guān)于柳的詩句……不說了，說得多了怕你不愛聽。</p><p class="ql-block"> 這里單說一個你愛聽的：我要是說濟(jì)南府里有個小滄浪亭——你準(zhǔn)不知道（或者不是你所知道的那個滄浪亭）；這小滄浪亭上有一副對聯(lián)：四面荷花一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你也準(zhǔn)不知道；但我要是再說一個人，他自號“十全老人”，你可能不知道；又號“古稀天子”，你可能還是不知道；但我要說他是“大明湖畔夏雨荷”的苦主，“還珠格格”紫薇的皇阿瑪，你準(zhǔn)是知道的。我想這一朝風(fēng)流天子，許是也愛柳罷，所以才在煙花三月，跑到大明湖畔，小滄浪亭下游幸，勾引了良家女子，招惹了那夏雨荷，才引出你所知道的許多事來——呵呵，言過了，都是小說家言，作不得真。</p><p class="ql-block"> 那就再說一個作得真的吧，也是前清家的事：當(dāng)年左宮保征西時，三軍所過，一路植柳，從關(guān)中迤邐直到口外。時人有詩贊曰：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fēng)渡玉關(guān)。百年后，樹圍竟達(dá)數(shù)人方可合抱。當(dāng)?shù)厝烁心钊纭罢俨侍摹?，不忍剪伐，號曰“左公柳”。解放后，為了辦學(xué)，倒是有一些被伐，蓋作了教室，或作了課桌凳，這也可算是另一種形式的蔭蔽后人罷。</p><p class="ql-block"> 古人如此待柳，論其本末，多是因它易生速長，亦材亦柴，所以應(yīng)該是先有農(nóng)人重它用它，所以插它種它，后才有文人墨客唱它贊它，寫它畫它。獨(dú)獨(dú)的這一世為人，這一朝百姓，進(jìn)了城，上了樓，離了行，便忘了本，偏偏地就得了什么“厭柳癥”！</p><p class="ql-block">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這里我想改一改——若得滿地柳花和我老，不問舊家燕子傍誰飛。他日待我買一塊閑地，將那人不要的楊啊柳啊，移來栽了，我宅焉其中，日坐不厭。只不過我不似陶翁，只栽五棵，我要栽的是五十棵，五百棵，五百畝！盡掃塵埃，任他楊花柳絮，沾染我須我眉，我自無怨無悔；再裝許多枕頭，留一副與我，余者送與當(dāng)今世人?？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