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史太翁八旬壽序</p><p class="ql-block"> 凡物之有可好者，皆足以耗斁神氣，厲虐天機。聲色貨賄之中人，固于膠漆而慘于烏喙，自中才以下，鮮能自脫。有賢者出而矯之，屏除眾好，力追獨嗜，若皇甫謐淫于書，劉伯倫淫于酒，其視恒情，豈不遠哉？然而伐性損年，或反勝于聲色貨賄之為。莊周有言："臧獲異業(yè)，其于亡羊均也。"</p><p class="ql-block"> 吾友張君聞是說而哂曰："固哉王子之為論也！獨不見史太翁乎？太翁者，召棠孝廉之父也。少而篤學，通覽該洽，文章贍敏，不幸屢擯于有司，遂息意進取，退而訓子。子學既成，太翁乃謝人事，養(yǎng)天倪。出而飲酒，入而讀書。于書尤樂觀史事，上溯羲、軒，下逮勝朝，無所不寓目。其飲不擇人，亦不擇地，或市或野，或登山，或臨水，游必飲，飲必醉，時與野老村翁陶然于泉石云樹間，鬢發(fā)蒼艾，幕天席地，見者以為神仙中人。自罷童子試迄今，依書酒為生者垂五十年，氣彌充，體彌健，年屆耄耋，行不需杖，是遵何道哉？</p><p class="ql-block"> 物之于神，仆隸也，神完于中，物適來會，如良仆之奉主聽役焉爾；神失其和，而求趣于物，外膠中汩，君形者疲矣，伐性損年奚怪焉。"</p><p class="ql-block"> 權(quán)既韙張君之言，因慕太翁之為人，恒思一拜瞻以自廣。翁子召棠，又吾友也。今夏赴會城，便道往謁。翁方危坐，陳書史，壺觴盈案前。召棠與其弟拱而侍立，稚孫嬉戲其側(cè)。敬對移時，榮利之念忽不知其何往。與之言，信賤世味而貴天真，益嘆聞于張君者為不謬也。</p><p class="ql-block"> 瀕別，召棠前席請曰："家君今年八十矣，懸弧之辰，實在某月某日，姻黨執(zhí)友，謀所以為壽者，咸曰稱觥而祝，不如托諸文字之可久也。"又曰："為駢儷藻頌之文，不如樸樕之言淡而旨也。將擇篤于古、邃于文者屬之，意非吾子莫可，吾子其無辭！"權(quán)謝曰："權(quán)之于文詹詹爾，雖然，有張君之言在。"因質(zhì)書所聞以授召棠。召棠拜曰："至言，藥也，家君將終身誦焉，豈繁鄙人敢專其賜？"</p><p class="ql-block">注釋和解析</p><p class="ql-block">第一段：論物欲之害與精神內(nèi)守</p><p class="ql-block">凡物之有可好者，皆足以耗斁神氣，厲虐天機。聲色貨賄之中人，固于膠漆而慘于烏喙，自中才以下，鮮能自脫。有賢者出而矯之，屏除眾好，力追獨嗜，若皇甫謐淫于書，劉伯倫淫于酒，其視恒情，豈不遠哉？然而伐性損年，或反勝于聲色貨賄之為。莊周有言：‘臧獲異業(yè)，其于亡羊均也?！?lt;/p><p class="ql-block">世間一切值得喜好之物，皆足以損耗精神、戕害天性。聲色財貨對人的侵蝕，比膠漆黏附更牢固，比烏頭毒藥更慘烈。中才以下之人，鮮少能自我超脫。唯有賢者能矯正此弊，摒棄雜念，專注獨嗜，如皇甫謐沉溺典籍、劉伯倫醉心酒中，其境界遠超常人。然而過度沉溺，反而比聲色貨賄更損性命。莊子曾說：‘仆役從事不同職業(yè)，但丟失羊的結(jié)果相同?！?lt;/p><p class="ql-block">賞析</p><p class="ql-block">融合道家“寡欲”與儒家“克己”思想，與《太史公自序》中“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的教化觀呼應(yīng)，強調(diào)精神內(nèi)守的重要性。 引用皇甫謐（西晉學者）與劉伶（竹林七賢）的“獨嗜”形象，與歸有光《張翁八十壽序》中“力耕致饒足，兄弟友愛”的隱逸儒士形成對比，體現(xiàn)明清文人理想人格的多元性。 引用《莊子·養(yǎng)生主》“亡羊”寓言，暗合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史學觀，批判外物對“神完于中”的侵蝕。</p><p class="ql-block">第二段：史太翁生平與精神境界</p><p class="ql-block"> 吾友張君聞是說而哂曰：“固哉王子之為論也！獨不見史太翁乎？太翁者，召棠孝廉之父也。少而篤學，通覽該洽，文章贍敏，不幸屢擯于有司，遂息意進取，退而訓子。子學既成，太翁乃謝人事，養(yǎng)天倪。出而飲酒，入而讀書。于書尤樂觀史事，上溯羲、軒，下逮勝朝，無所不寓目。其飲不擇人，亦不擇地，或市或野，或登山，或臨水，游必飲，飲必醉，時與野老村翁陶然于泉石云樹間，鬢發(fā)蒼艾，幕天席地，見者以為神仙中人。自罷童子試迄今，依書酒為生者垂五十年，氣彌充，體彌健，年屆耄耋，行不需杖，是遵何道哉？”</p><p class="ql-block">友人張君聞此論而笑曰：“王子之論未免迂闊！豈不見史太翁乎？太翁乃召棠孝廉之父，少時勤學博識，然屢試不第，遂退而教子。子成后，謝絕世事，以讀書飲酒為樂。讀的書里尤其喜歡讀史書，從古代的伏羲、軒轅，一直到清朝，沒有不經(jīng)過他的眼睛的書。出游飲酒不擇人地，或市井或山林，必醉而后歸，常與鄉(xiāng)野老翁共游泉石之間。鬢發(fā)斑白，以天地為席，見者皆以為仙人。罷科舉四十載，依書酒為生，年八十而體健步穩(wěn)，此中玄機何在？”</p><p class="ql-block">賞析：</p><p class="ql-block">史太翁形象與歸有光筆下“張翁”（昆山大慈村隱士）高度相似，皆以“力耕、讀書”對抗科舉制度，體現(xiàn)明清士人“仕隱兩難”的普遍困境。 其“神完于中”的境界，暗合《太史公自序》“究天人之際”的史學追求，亦呼應(yīng)魏了翁《水調(diào)歌頭》中“扶持穹壤，全德耆英”的理學觀。 此段以“問答體”展開，符合明清壽序“托諸文字之可久”的寫作傳統(tǒng)，與歸有光“樸檄之言淡而旨”的文風一脈相承。</p><p class="ql-block">第三段：張君論“神物關(guān)系”</p><p class="ql-block">物之于神，仆隸也，神完于中，物適來會，如良仆之奉主聽役焉爾；神失其和，而求趣于物，外膠中汩，君形者疲矣，伐性損年奚怪焉。</p><p class="ql-block">“物”與“神”如主仆關(guān)系：精神完滿者，外物自然順應(yīng)；若精神失和，則外物膠著身心，如仆役反制主人，終致伐性損年，豈足為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賞析</p><p class="ql-block">“神主物仆”觀點融合莊子“心齋”與董仲舒“天人感應(yīng)”思想，與《太史公自序》“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的治理觀形成互補。 張君以“非古之制”批判壽序浮華，呼應(yīng)歸有光“壽文非古”命題，體現(xiàn)明清古文家對文體功能的再思考。 暗諷晚明“競夸門閥”的社會風氣，與歸有光《張翁八十壽序》中“吳中無百年之家久矣”的感嘆同調(diào)。</p><p class="ql-block">第四段：壽序?qū)懽骶売?lt;/p><p class="ql-block">權(quán)既韙張君之言，因慕太翁之為人，恒思一拜瞻以自廣。翁子召棠，又吾友也。今夏赴會城，便道往謁。翁方危坐，陳書史，壺觴盈案前。召棠與其弟拱而侍立，稚孫嬉戲其側(cè)。敬對移時，榮利之念忽不知其何往。與之言，信賤世味而貴天真，益嘆聞于張君者為不謬也。瀕別，召棠前席請曰："家君今年八十矣，懸弧之辰，實在某月某日，姻黨執(zhí)友，謀所以為壽者，咸曰稱觥而祝，不如托諸文字之可久也。"又曰："為駢儷藻頌之文，不如樸樕之言淡而旨也。將擇篤于古、邃于文者屬之，意非吾子莫可，吾子其無辭！"權(quán)謝曰："權(quán)之于文詹詹爾，雖然，有張君之言在。"因質(zhì)書所聞以授召棠。召棠拜曰："至言，藥也，家君將終身誦焉，豈繁鄙人敢專其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深為贊同張君的論述，也敬佩仰慕史太翁的風骨。去年夏天前往省城時，順道拜見，見太翁端坐讀書，酒壺滿案，兩個兒子侍立在旁邊，孫子輩在屋里嬉鬧游戲。和他交談，有一種榮辱皆忘的感覺。臨別時，召棠請我為太翁作壽序，說：“與其舉杯祝壽，不如用文字記錄下來；與其用華麗的駢文頌揚，不如用質(zhì)樸的語言傳達神韻。只盼先生不要推辭。"我回答道："我的文章雖然拙劣，但有張君的話作為依據(jù)。"于是將所聞之事傳授給他。史召棠給我行禮后說："您的話如同良藥，家父將終身銘記踐行，我怎敢獨自承受這份賜予？"</p><p class="ql-block">賞析</p><p class="ql-block">強調(diào)“樸檄之言淡而旨”，反對壽序淪為諛頌工具，與歸有光“不辭而序”的真誠態(tài)度一致，體現(xiàn)桐城派“義理、考據(jù)、辭章”合一的文論。 通過“托諸文字”實現(xiàn)“以文載道”，與司馬遷“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史學理想遙相呼應(yīng)。此序成為“鄉(xiāng)之后進”的范本，印證了歸有光“壽序文經(jīng)典化”的文學史價值。體現(xiàn)了王權(quán)重實質(zhì)內(nèi)容而輕形式浮夸的主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