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粥一蔬皆生活，一花一葉總關(guān)情</p><p class="ql-block"> 作者：龐隨軍</p><p class="ql-block"> 清晨微光初透，廚房便已然活泛起來。爐灶上，白粥初沸，米粒在水中悠悠浮沉，如小舟隨波蕩漾，水霧氤氳，好似薄紗輕輕籠罩于灶臺(tái)之上。米粒漸漸豐腴，粥水亦由清冽轉(zhuǎn)為濃稠，米香卻絲絲縷縷飄散開來，無聲無息的鉆入鼻息之間，如母親溫柔的手撫慰著清晨的倦意，悄然熨帖了心中每一寸角落。廚房之外，小院之中，昨夜月季又新開了幾朵?；ò晟希К摰穆吨槲⑽㈩澏?，晨曦初臨，映照其上，亮光點(diǎn)點(diǎn)閃爍，宛若含淚的眸子，悄悄窺探著人世間。墻角幾叢青苔，綠意盎然，暗暗滋生，仿佛無聲地訴說著一隅之內(nèi)自足的生機(jī)。院中一草一葉，莫不深蘊(yùn)情愫，默默守護(hù)著生命里最幽微的角落？當(dāng)晨風(fēng)輕拂，花瓣微顫，露珠滾落，仿佛整個(gè)小院都隨之一同呼吸，吐納著宇宙間細(xì)微而恒常的脈動(dòng)。粥香繚繞之間，便又想起園中新摘的青菜。洗凈切段，莖脈里淌出碧綠汁液，如同大地之血。熱油鍋中翻騰了幾下，菜色愈發(fā)青翠可人，耐人尋味的那抹亮綠，正是自泥土中汲來的生機(jī)，一碟小菜便盛滿了土地?zé)o聲的饋贈(zèng)。當(dāng)粥飯蔬肴擺上桌案上，輕輕啜一口溫潤之粥，再嚼一嚼青菜脆嫩之味，仿佛咀嚼的正是這清晨時(shí)光里的滋味，簡單、清新、飽滿，滋養(yǎng)著肉身，撫慰著靈魂。這粥飯小菜，庭院花草，哪一樣不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樣？爐火熬粥，熬的是時(shí)間，熬的更是那不急不徐的從容心境。待鍋中沸騰之勢漸漸平息，米與水相擁相融，歸于一片柔和的寧靜，恰如生活本身，最終沉淀下來的，并非喧囂浪花，而是這清淺卻深遠(yuǎn)的醇厚滋味。當(dāng)一切浮囂沉寂，唯余粥香淡淡，花影搖搖，便讓人懂得，所謂日子本該如此，不過是在一粥一飯的滋養(yǎng)中，于一花一葉的諦視里，領(lǐng)受著天地草木對(duì)心魂那無言的撫慰與體貼。生活之真味，原來正是散落在晨起暮落間的這些瑣屑尋常。米粒的漸次飽滿，菜蔬的翠色欲滴，花瓣托著晨露的微顫。它們非止于果腹或悅目，而是如無聲的絲縷，密密織就了一張溫情的網(wǎng)。此網(wǎng)承托著我浮沉于塵囂，卻每每在低頭俯拾之間，將靈魂輕輕接住。原來生命最深的滋養(yǎng)，正來自這些俯仰可得的細(xì)微處，無時(shí)無刻不在提醒我，活著本身，便是與萬物之間那份綿長而無聲的彼此照拂。</p><p class="ql-block"> 我輕輕撥開粥面上凝成的那層如宣紙般薄透的膜，頃刻間，濃郁米香便逸散而出，彌漫在整個(gè)房間，仿佛將晨光也染得溫潤香甜。突然想起母親也常熬粥，幾十年如一日，細(xì)火慢熬，水米交融，熬成一片濃稠的米白。米粒在鍋中跳起又沉落，仿佛跳著古老而恒久的舞蹈。我坐在灶臺(tái)旁邊，聽著粥在鍋中輕嘆低吟，看著母親偶爾攪動(dòng)，用勺子背面將浮沫抹去，像撫平生活里起伏的褶皺。她這般動(dòng)作，竟也成了我記憶里最安寧的定格。走出家門，迎面撞上的是人聲鼎沸的菜市場。菜攤之上，黃瓜翠綠欲滴，尖尖頂著一朵小小的黃花，仿佛也正對(duì)著人笑；西紅柿紅得如羞怯的臉頰，鮮亮欲滴。我彎腰挑揀，一旁有老人正緩緩地?fù)芘骷t柿，他手指上皺紋深深與西紅柿莖蒂的紋路彼此交織，竟有幾分相像。老人拿起的那個(gè)番茄上面，赫然留著一個(gè)蟲咬過的小洞，洞邊滲出了汁液。但老人卻笑著輕輕摩挲那處傷口，仿佛接納了生活本有的缺憾。回家之后，我踱步到陽臺(tái)，花草正被晨露喚醒，鮮翠的葉片上滾動(dòng)著晶瑩的露珠，映照出一天初始的溫柔。我輕輕捻下幾片枯萎泛黃的葉子，又澆上些清水，心中卻忽生一絲憐憫。花開花落，葉枯葉榮，也不過是光陰匆匆打馬而過時(shí)，留下的一串串蹄聲印跡罷了。這些花花草草，還有那些自己親手種的瓜果、菜蔬，其中枯榮生滅，也早被自然安排得明明白白。前些日子擇下的一把蔫軟的青菜葉子，我隨手丟在花盆里，不料幾日后卻見那黃萎的菜梗之下，居然鉆出了幾粒細(xì)小卻倔強(qiáng)的新綠嫩芽。我癡癡看著，心頭不由一動(dòng)。原來所有凋零，并非空然消逝之物，乃是悄然為再生伏筆，為接續(xù)者積蓄力量。它們卑微地活著，又靜默地死去，在輪回中，悄然將生命托付給下一個(gè)季節(jié)。一粥一飯，一蔬一果，一花一葉，原是人間最平凡之存在，卻偏偏滲入生命最深處。它們不喧嘩，不矜夸，只以自身之沉靜，承載起時(shí)光全部的重量與溫度。當(dāng)人間煙火繚繞升騰，竟?jié)u漸凝成一種不易察覺的莊嚴(yán)。生命便是在這微小的細(xì)節(jié)里，被煮得濃稠，被澆灌出綠意，被蟲洞咬出了殘缺之美，又被新芽頂破了輪回的暗土里。原來真正值得珍重者，并不在遠(yuǎn)方宏大許諾之中，恰恰就在我手中日日撫觸、齒頰咀嚼的此刻。原來生活真如一張素宣，不必艷色喧嘩，單憑這些米粒菜葉之淡墨，就足以繪盡生之溫?zé)崤c死之尊嚴(yán)。</p> <p class="ql-block"> 過往的春深時(shí)節(jié)，槐花紛飛如絮，簌簌墜滿了庭院，細(xì)小的白花，如雪般悄然落向大地。我倚門而立，看那滿樹碎白之花，兀自無聲飄落下來，心中忽而浮起人間煙火四個(gè)字，它們飄然而至，便如微塵融入大地，原來最動(dòng)人的人間煙火氣，并非高懸于天穹，而是自萬物細(xì)微處升騰起來的?；被浔M，夏便接踵而至。家中大瓦盆又搬出，母親將青菜鋪滿盆底，一層又一層撒上鹽粒，隨即將手伸入其中，揉搓起菜葉來。那鹽粒在母親指縫間閃爍如星子，翠綠菜葉在反復(fù)的按捺揉捏下，漸漸滲出汁水，蜷縮、柔軟。母親俯首專注地忙碌著，鬢角幾縷銀絲悄悄鉆出，隨著動(dòng)作微微顫動(dòng)。盆中的青菜在母親手中漸次屈服了，滲出了汁水，終至柔軟蜷縮，如同生命亦須被歲月揉搓，方顯其韌性與深味。廚房里終日彌漫著咸香氣息，沉甸甸地懸在空氣里，仿佛某種時(shí)光發(fā)酵的呼吸。待到腌菜入口，咸香在齒間游走時(shí)，便覺有歲月深處沉淀的滋味緩緩化開。院中絲瓜藤蔓，亦在夏風(fēng)里伸展，攀著竹架蜿蜒纏繞，如生命在時(shí)光里向上延伸。當(dāng)夕陽西下，瓜藤的影子被拉得長長斜斜，映在泥地上，如無數(shù)糾纏不清的墨線。那些柔韌的藤蔓，纏繞在竹架上，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似執(zhí)意要抓住什么，它們無聲的糾纏，似在訴說生命本身既溫柔又執(zhí)拗的纏繞。纏繞于竹架，纏繞于四季，纏繞于那些我無法割舍的尋常朝夕。秋末冬初，家中腌菜缸已然滿盈，蘿卜也收了下來。母親將蘿卜切成條狀用細(xì)繩穿起，掛在院中竹篙上晾曬。竹篙的影子橫斜在泥地上，宛如一幅流動(dòng)的寫意畫。蘿卜干整齊排列，懸垂于光中，像待風(fēng)干的琥珀。陽光穿透蘿卜干的金黃脈絡(luò)，竟比綾羅更耀眼。原來最樸素的食物里，竟暗藏著太陽的金色精魄，在風(fēng)干中凝為永不凋零的暖意。待到蘿卜干曬好收起，竹篙下只余下空蕩蕩的繩影，在風(fēng)中微微晃蕩，仿佛一段往事留下的虛痕。想起童年時(shí)，母親在檐下晾曬這些菜蔬的身影，她挽著袖子，發(fā)絲在風(fēng)里拂動(dòng)。那身影如今已似被風(fēng)輕輕吹散卻將一種沉甸甸的暖意，如鹽粒滲入菜心般，揉進(jìn)了我的骨肉深處。待得一日，嚼著這滋味凝厚的蘿卜干，我忽有所悟，一粥一飯里，我吞咽的豈止是養(yǎng)料？更是一縷縷被日光和煙火熏染過的時(shí)光，是祖輩傳遞下來那無形無狀卻滋味深長的生命印痕。原來所謂“日子”，就是這般被腌漬入味，在鹽分與陽光的輪替中，于無聲無息處，悄然發(fā)酵成熟。一花一葉，皆承托著無限情思；一粥一蔬，則默默承載著人間煙火里所有無需言傳的牽掛。日常的枝枝節(jié)節(jié)，何嘗不是天地寫下的最樸素箴言？它早已在無言間將人間至味，熬煮得綿長而透亮。原來日子活到深處，便是于塵埃里嘗出日光久久不散的甜。</p><p class="ql-block"> 某年春天清晨，我淘凈一小把米粒，倒入清水鍋中，灶火燃起后，便靜立一旁，看著水花微動(dòng)，氣泡漸次升騰，繼而破裂開來，米粒在沸水里上下翻騰，慢慢地舒展筋骨，膨脹開來。我常常這樣默數(shù)著粥泡的次數(shù)，如同默數(shù)著生命里那些無聲消逝的晨昏。廚房窗口，向外伸出一方小天地。窗外幾樹桃樹枝丫，已然悄悄綴滿粉嫩的花苞，如少女羞怯低垂的面容。柳枝也早已泛起柔嫩新綠，細(xì)長枝條在春風(fēng)里輕輕搖曳，仿佛也沾染了灶上氤氳的粥香。春光便如此悄悄彌漫進(jìn)來，與米粥的蒸汽相擁相融，柔柔地拂過我的面頰。這廚房的一扇窗，竟成了我與春色私語、互贈(zèng)心事的幽秘小徑。我低頭攪動(dòng)鍋中米粒，偶然抬首，瞥見窗外桃枝婆娑的倒影，正清晰映在粥湯澄澈的微波里輕輕晃動(dòng)，如畫如詩。此刻，我才方知，原來柴米油鹽從不曾隔絕風(fēng)月，所謂清歡，正是這煙火氣息與自然天籟的悄然融合。我沉浮于塵世之間，縱然如米粒在沸水中翻騰，卻未曾意識(shí)到，一粥一飯的尋常生活里，竟也深潛著草木榮枯的呼吸律動(dòng)。洗菜凈碗之時(shí)，窗臺(tái)一隅，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悄然探頭，綻開淡紫的笑靨，仿佛只為迎候我每日的注目。水珠從指間滴落，恰好墜在花瓣上，輕輕顫動(dòng)，映著日光，閃亮如珠淚。那水滴里，映照出我的面龐，也映照出窗外廣闊無垠的云天。此情此景，倏然照亮心扉。生活之妙處，不正在于這咫尺內(nèi)外、細(xì)微物我間，那深情不語的顧盼與共鳴？一粥一蔬，一花一葉，并非尋常日子的單調(diào)點(diǎn)綴，它們皆是生活之根莖里生出的觸須，是平凡日子在泥土中蜿蜒伸展的根須，最終悄然纏住我飄搖的心魂。我靜立灶前，望著鍋中微沸的米粥，騰騰熱氣緩緩升起，漸漸融進(jìn)窗外明媚的春色之中。是的，白粥溫柔，煙火暖人，天地草木，原本有情。原來我日日所度過的，并非僅僅時(shí)光；那鐵鍋上沸滾的，也不只是清水與白米，而是我正熬煮著人間草木的深情。</p> <p class="ql-block"> 曾記得，父親母親活著的時(shí)候，每日清晨的廚房里已開始奏響叮當(dāng)之聲。我淘米入鍋，清水蕩漾著將米粒洗得清白，然后傾入陶釜之內(nèi)。點(diǎn)火之后，水漸漸開始滾沸，米粒在沸水中舒展旋轉(zhuǎn)，白煙裊裊升騰，鍋蓋開始被蒸汽頂起，發(fā)出輕微的叮叮輕響。這是米粒在歌唱罷？米香隨之彌漫開來，繚繞于整個(gè)窯洞，竟如溫煦的晨光一般，悄悄透入肺腑，熨帖了昨夜里尚未散盡的倦意。母親常常亦早早起身，挽起菜籃，出門買菜去了。不多時(shí)，她提回滿籃子的新鮮蔬果。西紅柿紅得如涂胭脂，黃瓜青翠挺拔，豆角細(xì)長，茄子飽滿，青椒則透著生命的亮澤。母親坐在小凳上，剝豆角、擇青菜，青翠的菜葉，在她指間跳躍，如綠蝶翻飛；辣椒蒂落于案板上，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她低著頭，鬢邊幾縷白發(fā)垂落，在晨光中竟如銀絲般閃爍。這細(xì)碎聲響里，摻和著多少光陰的碎屑，不經(jīng)意間便紛紛落進(jìn)了我的心底里。窯洞前的小院，是母親精心侍弄的花園。各色花草競相開放，姹紫嫣紅，爭奇斗艷。一株紫茉莉開得尤為繁盛，累累疊疊的花朵擁擠在枝頭上，紅的紫的粉的相雜相映，仿佛綴滿了各色小燈盞，在微風(fēng)里輕輕的搖曳著。父親素來沉默寡言，此刻卻背手立于花前，默默凝望良久，目光竟也透出溫柔來，嘴角微微翹起。原來生命有時(shí)亦如花，縱使無言，自有其芬芳四溢的言語，讓素日不茍言笑的父親，亦被這無聲的絢爛之花所融化。待到暮色四合，全家人都回來了，飯菜已齊整地?cái)[上桌來。新煮的米粥稠軟香糯，炒青菜碧綠可愛，青椒肉絲泛著油亮的光澤，還有一盤切得薄如蟬翼的黃瓜片。一家人圍坐于桌前，碗筷輕響，粥碗漸漸見底，菜肴也慢慢減少。窗外夕陽余暉染紅了天際，霞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籠罩在每個(gè)人的臉上。飽食之后，心頭涌起一陣舒坦的滿足。生活里最深的滋味，原非饕餮珍饈奇饌，恰是這最尋常的煙火之暖，浸透周身，足以撫慰終日奔忙的饑饉。飯罷，夜已深沉，我步出窯洞外面，月華如練，輕籠院落，映照著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兒。花影搖曳，葉影婆娑，仿佛在月光下喁喁私語。我立于院子中，恍然有所感悟。原來，這一粥一蔬的日常，這一花一葉的平凡，竟如無形之線，早將我與這人間煙火深情地縫綴在了一起。尋常日子里的點(diǎn)滴，正是不聲不響織就了生活那最堅(jiān)韌的錦緞。生活從來不在別處，它就靜臥于粥米漸沸的微響中，安眠于菜葉舒展的脈絡(luò)里，綻放于花影輕顫的瞬間。此身正棲息于人間最安穩(wěn)的巢穴。我以手接住萬物平凡的光澤，卻未曾察覺自己已被這溫潤的光澤，悄然渡成樸素里不朽的星辰。</p><p class="ql-block"> 今日周末，孫女、孫女回來了，妻子在廚房里忙碌著，灶上粥鍋正咕嘟著，米粒在熱浪中翻滾，吐著白沫，有如無數(shù)小生命在歡騰著翻著筋斗。菜籃里堆滿了剛自早市上攜回的鮮蔬，水靈靈，青綠交錯(cuò)，沾著些許泥土。我擇著菜，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掠過菜葉上滑下的露珠，砧板上的刀痕，菜刀旁散落的菜葉，還有灶臺(tái)上那半碗未用完的油鹽醬醋，這些平日里最不起眼的瑣碎，竟如同時(shí)光的碎屑，拼湊成了我日復(fù)一日的生命圖景。屋外小院之中，爬墻的藤蔓正悄然攀援，碧綠葉片間閃爍著陽光的碎金。幾株三角梅也已開花，粉紫色的小花紛紛飄墜，仿佛將天空的云絮也輕輕抖落下來。枝頭青翠的葉子，在風(fēng)里翻動(dòng)著，簌簌作響，宛如輕語?；ㄈ~零落，墜入泥土里又化入新根，重新舒展于枝頭。生命如斯，細(xì)碎而執(zhí)著地循環(huán)往復(fù)，無聲地講述著天地間最樸素的道理。曾經(jīng)在槐花盛放時(shí)節(jié)，妻子亦常去拾些，回來蒸熟后腌漬入蜜罐，封存為槐花蜜。蜜罐擺在角落，甜蜜便在那里無聲地醞釀著?？稍偬鸬拿郏傄埠唤z澀味，而妻子每次做蜜時(shí)手上被蜂蜇過的紅腫，又似提醒我，甜蜜的滋味中總是摻著些微痛楚的。曾記得，一日傍晚，院中落葉堆疊，妻子持著舊竹掃帚打掃。竹帚拂過地面，沙沙作響，如低吟一首陳年的老歌。我抬眼望去，那彎腰輕掃的側(cè)影，竟恍惚間與幾十年前初識(shí)時(shí)俯身拾取槐花的身影疊合在一起，可鬢角卻分明已染了霜色。我欲言又止，低頭再凝視碗中粥，米粒已軟爛成糊，粘稠地裹住歲月蒸煮出來的味道，在碗底凝成薄薄的一層，如月色浮沉于深潭。粥蔬花葉，原不過是日常里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終是悟得了這些瑣碎之物，其實(shí)正是生活本身。它們每一寸肌理里，都浸透著人情的溫涼；它們每一次生滅，都刻印著我無聲的悲喜。人正是如此這般地在渺小里深埋下情意，于瑣屑中執(zhí)著地耕耘著日子的滋味。掃帚停放在墻角，新掃攏的落葉靜靜堆疊著，上面還散落著幾片新掉下的樹葉，它們俯臥在墻角，如同最安心的歸宿。這掃帚不知已掃過多少春秋，竹柄上的手印，帚絲磨損的痕跡，也如生命之書頁頁翻過而留下的指紋，悄然述說著。原來人之情意，竟全憑這般微物默默承載著，也終將在微物里無聲消融。</p> <p class="ql-block"> 此時(shí)，我半倚門框，恍惚之間又想起母親撩起被水沾濕的鬢角，又埋首于案板前，切菜的節(jié)奏沉著有力，細(xì)碎的聲音與香氣交織，像是廚房里唱出的一首恒久不變的歌謠。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菜板上那幾顆鮮紅欲滴的番茄上，那紅彤彤的顏色，猶如凝固的晨光一般，飽滿的汁水充盈著，刀鋒輕輕一碰，汁液便濺落指尖，一陣清涼瞬時(shí)滲入皮膚，仿佛驚動(dòng)了酣睡于其中的整個(gè)夏日。窗臺(tái)上那些花葉，便在這水汽蒸騰與刀砧聲的交響中靜靜守候。它們從不言語，卻日日相見，幾片薄綠花瓣，柔柔地倚在陽光里，默默注視日常的忙忙碌碌。它們看似無聲無息，卻與這煙火人間有著割不斷的牽連。前幾日還開得正盛的花兒，如今卻漸漸蜷曲枯黃了。那枯萎的花瓣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抖，猶如一聲低微的嘆息緩緩飄落下來。我俯身拾起，手指觸著那干枯的脈絡(luò)，頓然感到時(shí)光悄然在指縫間流走，令人心頭微顫。草木榮枯，如同我日日重復(fù)的生活，看似平常，卻裹挾著生命不可逆轉(zhuǎn)的流逝與深情。暮色漸次四合，廚房的燈火早早亮了起來。窗外世界開始模糊，燈光卻將室內(nèi)每一個(gè)角落都照得清晰而溫暖。飯桌上白粥氤氳的熱氣裊裊騰起，模糊了窗外的景物，卻讓廚房里碗碟杯盤、母親柔和的臉龐，以及菜蔬的色彩，愈發(fā)真切起來。我端起一碗粥，溫潤的熱氣繚繞上臉，香氣直鉆入心，這碗粥是母親親手烹煮的，如同她每日里無聲的陪伴一樣，熨帖而綿長。粥水滑入喉嚨，暖意彌漫至四肢百骸，我的眼睛卻微微濕潤了，我知道我想母親了，父親母親早已長眠于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里。原來尋常日子里，這最樸素的一粥一飯，竟能如此有力地托住一顆心，滋養(yǎng)著人從舌尖暖到靈魂深處。廚房窗外的花葉榮枯不絕，灶臺(tái)上的水汽依舊日日升起，母親的身影也好像總在煙火氤氳中晃動(dòng)。這些瑣碎光陰里，竟也默默沉淀著一種深沉不可替代的情意。一蔬一飯的滋味，一花一葉的顫動(dòng)，便是我日日行過人間時(shí)所能踏住的最真實(shí)土壤。原來最深的念想，皆非堂皇宏大的儀式，而是藏在這瑣碎光影里，像一粒米在粥中自然融化，像一片葉在光里靜靜舒展。</p><p class="ql-block"> 日常的生活中，天空微明，妻子常常五點(diǎn)就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熬粥。灶上小火慢煮著粥，水汽輕浮于鍋蓋之上，又順著鍋沿流下來，氤氳一片。鍋內(nèi)米粒翻滾著，漸漸開花吐蕊，潤澤柔和地熬煮著。鍋蓋輕響，撲撲吐著熱氣，那細(xì)密的水汽便悄悄爬上窗玻璃，洇濕了外面天光初露的痕跡。我起床后，洗漱完，粥已熬成，盛在瓷碗里，碗壁溫?zé)幔嗝娓≈”∫粚忧辶撩子?。我捧起碗輕啜一口，米香裹著清甜溫柔地滑過咽喉，直落到胃里。晨光熹微里，它悄無聲息地熨帖了昨夜的輾轉(zhuǎn)與空乏。米粥的暖意，如絲如縷，自唇齒彌散至心間，安撫著身體里那些無聲無息的褶皺。粥碗放下時(shí)，碗沿竟留下一個(gè)溫?zé)岬拇接?。這細(xì)小的生活印記，竟也如一枚印章，鄭重其事地蓋在了日子的扉頁上。我和妻子有逛早巿的習(xí)慣。菜場里，各種蔬菜鮮靈靈地排列開來，葉子青翠欲滴，瓜果則泛著潤澤的光，水珠在新鮮的菜葉上滾著，映著天光，玲瓏剔透。賣菜婦人立于攤前，手指甲縫里尚嵌著些許泥土，她微笑著告訴我：“這菜是今早新采的，很新鮮”。我挑了一把芹菜，幾根黃瓜，黃瓜表面細(xì)密的小刺兒扎著手，芹菜葉間還綴著些微的露珠，皆浸潤著泥土的清芬與朝露的甘涼。買好菜，回家后，我便蹲在水盆邊洗菜。自來水開得細(xì)，如縷如絲，水流滑過青碧菜葉與灰白根莖時(shí)，洗去浮塵，亦仿佛悄然洗去了我心上的些許喧囂。水聲汩汩，竟讓人無端感到幾分清靜與踏實(shí)。水花微濺間，塵世浮塵竟隨波悄然流去，心也跟著澄澈了起來。窗臺(tái)之上，幾盆花草不聲不響地生長著。那盆茉莉花枝伸展，綠葉間綴滿了潔白的小花骨朵，幽香清冽，如月下清露沁人心脾。昨夜梔子花也開了兩三朵，花瓣肥厚清純潔白，香氣濃烈，妻子摘了一朵下來，悄悄別在鬢邊，微微側(cè)首，發(fā)絲間浮動(dòng)著那朵白花，香氣便在她周身彌散開來。她回眸對(duì)我一笑，笑容竟比那梔子花還要潔白溫潤?；庖u人，又豈止是嗅覺的熏染？分明是慈顏一笑，頃刻便將溫煦注滿了我的心房?；ㄈ~雖無語，然而吐納芬芳、搖曳生姿，卻自有一番靈性在。它們靜靜地生長，無言地綻放，以顏色和氣息，悄然融入了我日子的縫隙，如同一種無聲的言語，輕輕撫摸著生命里那些微涼或干涸的角落。我靜坐窗前，一盞清茶在手，看茶煙裊裊升騰。方才鍋灶間的煙火，市聲里的喧嘩，案頭花葉的清香，都如這輕煙般繚繞于心，旋即又漸漸散入晨色之中。日常的瑣屑之事，此刻竟沉淀出溫潤的滋味來。日常生活細(xì)品之，原來本味如此。粥飯蔬食，皆是煙火里的真味；一花一葉，無不飽含著溫潤的情意。日子恰如這杯中茶，須得沉心慢啜，方才于那沉浮舒展的葉脈間，于那淡而有味的湯水中，品出生活無聲的雋永。及至茶煙散盡，才恍然徹悟。所謂生活，原來并非需刻意尋覓宏大儀式感。只要俯首，那些一飲一啄的溫存，一花一葉的生機(jī)，便足以拂去心上塵埃。原來我日日穿行其中，不知不覺間，早已被這最尋常的深情所擁抱。 </p> <p class="ql-block"> 小暑甫至，蟄伏地底的蟬便迫不及待地撕開夏日的帷幕。起初只是三兩聲怯生生的試探，像初登舞臺(tái)的樂手調(diào)試琴弦；轉(zhuǎn)瞬間便匯成氣勢磅礴的交響樂，震得梧桐樹葉都簌簌發(fā)抖。這聲浪自碧空傾盆而下，裹挾著灼人的暑氣，不由分說地鉆進(jìn)每個(gè)行人的耳蝸。信步至曲徑通幽的荷塘畔，垂柳依依，千萬條金線輕點(diǎn)水面，漾起粼粼的漣漪。翡翠般的荷葉鋪滿池塘，有的撐開渾圓的綠羅傘，有的蜷成精巧的碧玉盤。粉荷似少女含羞的面頰，白荷若云端墜落的月光，都在驕陽里舒展著冰肌玉骨。晨露凝在花瓣上，被日光雕琢成流動(dòng)的水晶，折射出七彩光暈。正午的太陽將整座荷塘淬煉成一面青銅鏡，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風(fēng)過處，滿塘翠蓋應(yīng)和著節(jié)拍輕輕搖擺，驚起一池碎金亂玉。水中的錦鯉倏忽掠過，像幾道墨痕在宣紙上暈開，轉(zhuǎn)瞬又歸于澄澈。蟬鳴此時(shí)愈發(fā)癲狂，仿佛要把整個(gè)盛夏都裝進(jìn)它透明的翅膀里。這聲嘶力竭的生命吶喊，與荷塘恬淡的禪意形成奇妙的二重奏，一個(gè)在枝頭燃燒生命，一個(gè)在水面參悟永恒。忽然闖入的孩童舉著蛛網(wǎng)般的竹竿，追逐停駐的蜻蜓。那些碧玉飛行家總在千鈞一發(fā)時(shí)騰空而起，翅尖劃出虹彩的弧線。有只朱砂色的蜻蜓落在我眼前的荷尖上，薄翼輕振如水晶琴弦，復(fù)眼里藏著整個(gè)星河的倒影。暮色為荷塘披上金紗時(shí)，蟬鳴漸漸力竭聲嘶。偶有花瓣辭別枝頭，像一葉扁舟在波光里徘徊，讓人想起古人留得殘荷聽雨聲的雅趣。歸途中，最后幾縷陽光正為荷葉鑲上金邊，早開的睡蓮已悄悄合攏花瓣。這一日的喧囂與靜謐、躁動(dòng)與沉思，都沉淀成青瓷盞中的茶沫。待明朝旭日東升，蟬蛻仍掛在樹干上，而新的生命已在泥土里醞釀下一次輪回。</p><p class="ql-block"> 每天晨光微熹，依然在廚房里蒸騰著氤氳白氣，霧氣裊裊上升，繚繞盤旋，仿佛初醒的精靈輕輕拂過我的眉間眼角。窗外，朝曦正緩緩踱過窗欞，晨光似水，將窗前幾盆花草的葉子映得透亮。這小小的空間，便是我的方寸天地，一粥一蔬的煙火氣息，一花一葉的婆娑搖曳，皆如晨光般無聲地彌漫開來。廚房之中，一日三餐的功課便是我和妻子的日課。淘米水嘩嘩流淌，米粒在掌中如溫潤的玉珠滾動(dòng)；案板上的青菜根根青翠挺拔，刀刃切下去時(shí)，發(fā)出清脆的細(xì)響，宛如一闋微小的樂章。粥鍋在火上微微低吟，水汽升騰起，飯香漸漸濃，這溫潤的滋味，仿佛土地在唇齒間低語著亙古不變的甘甜。這繚繞的煙火，這灶上的溫度，這碗中的樸素，皆是生活真切可觸的呼吸，它無需喧嘩，卻自有其沉實(shí)的分量。每每于案板前勞作之時(shí)，目光總被窗外牽去：枝頭花苞正逐日膨脹，葉脈在陽光里仿佛流動(dòng)著綠色的血液，它們無聲地伸展，自在地呼吸，似乎與我做著無聲的對(duì)答。尤其當(dāng)窗外掠過飛鳥，或雨滴輕輕敲打花盆時(shí)，那綠葉便也微微顫動(dòng)，如同脈脈含情的回眸。它們雖不言不語，卻時(shí)時(shí)以生命的律動(dòng)，向我昭示著某種無言深邃的默契。這草木的呼吸，何嘗不是另一種心弦的撥動(dòng)？一日淘米時(shí)，忽見水中漂浮著一片微小的落葉，仿佛一只迷途的小船。我將它小心托起，指尖觸到那微卷的葉邊，葉脈清晰如同命運(yùn)的紋路。我輕輕將葉子安置在花盆的泥土上，又舀了半瓢淘米水澆灌下去，這滋養(yǎng)過我的米粒的汁液，如今又去滋養(yǎng)這片失落的葉子了。此刻，廚房內(nèi)的煙火與窗外的生機(jī)，便如兩股清泉在掌中悄然匯流：粥飯的滋味與花葉的呼吸，原來竟在如此細(xì)微之處默默相通。由此方悟，所謂生活滋味，便藏于這日日相對(duì)的粥飯蔬食里；而生命的情味，亦非遙不可及，它正寄寓于身邊每一朵花開的姿態(tài)、每一片葉落的軌跡之中。生活之深，原來不是在遠(yuǎn)方，它就在案板刀聲的清脆節(jié)奏里，在粥鍋沸騰的低語里，在淘米水澆灌花木的無聲時(shí)刻里。煙火供養(yǎng)肉身，而草木則悄然滋養(yǎng)著靈魂。最終，人與萬物就在這朝夕相對(duì)的方寸之地，在無數(shù)細(xì)碎無聲的摩挲之中，完成了彼此間最本真的映照與交融。窗外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點(diǎn)頭，鍋中的粥飯正溫柔地翻騰著。我終日尋覓的廣闊，其實(shí)就藏在這鍋碗瓢盆與一花一葉的方寸之間，那永恒不竭的活泉，正自這卑微又珍貴的細(xì)節(jié)深處，汩汩涌出。</p> <p class="ql-block"> 青瓷盞中，琥珀色的茶湯是盛著光陰的湖光山水。陶瓷碗中，橙黃色的小米粥是盛著歲月的春夏秋冬。茶葉舒卷舒展的姿態(tài)，米粒在水中悠悠浮沉，宛若心魂在歲月里緩緩呼吸。這尋常的飲茶喝粥之事，細(xì)看竟是一面澄澈的鏡子，照見人生流淌不息的模樣。茶煙、米粥裊裊升騰，在虛空中畫著無字的經(jīng)文。水汽氤氳，攜著草木谷物深處的氣息，拂過眉睫，恍若無聲的梵唱滲入心腑。茶煙、粥飯升騰的姿態(tài)，亦如塵世人心的起落升沉，剎那聚散，終歸于虛空之境。指腹輕觸盞壁碗邊，溫?zé)嵬高^瓷胎傳來，如握著一捧經(jīng)年的暖玉。茶湯里粥飯里的倒影搖漾不定，浮動(dòng)著窗外的云與樹的姿影，又或是自己半生模糊的面容。凝視愈久，愈覺得杯盞碗筷分明是微縮的天地，映照出塵世的行腳，也映照出世相的流轉(zhuǎn)更疊。輕啜一口，舌尖先觸到微香或微澀，隨即是暗藏的草木清甘、粥鋪米香，如歲月本身攜帶的滋味。澀是必經(jīng)的路徑，甘是久藏的饋贈(zèng)。茶水粥米滑入喉間，溫潤熨帖，仿佛悄然安撫了靈魂里那些無聲的褶皺與暗痕。茶味米香在體內(nèi)鋪展時(shí)，世間喧囂忽然模糊了邊界，心中唯剩澄明一片。茶湯米粥漸涼，水面浮沫已散盡，唯余幾片舒卷的茶葉和米粒，沉靜地臥于盞底碗邊，像倦游的舟泊于澄潭。杯盞粗碗漸空，可那溫潤的余韻仿佛仍在唇齒間彌散、回旋，久久不絕。此時(shí)方才徹悟。所謂百味，不過是心湖映照的幻影罷了。而杯中真味，無非一味。這無味之味，方為大味；這空杯空碗之滿，才是盈而不溢的終極圓滿。茶喝盡，粥喝完，便放下杯盞碗筷。茶席寂靜，飯粥停下，茶煙已逝，粥飯入腹，唯有余香裊裊，繞室不絕。人生百味浮沉，終將歸于一盞清茶的澄明與寧靜，一粥一飯的甜香噴噴。杯碗空了，心意滿了；滋味盡了，禪意升起。原來所謂修行，不過是捧一盞茶，喝一碗粥，照見自己靈魂的本來面目。在空與滿、味與無味之間相認(rèn)那份永恒的自在安寧。</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晨光漫過陶甕時(shí)，茶香裊裊飄起，炊煙已將人間染成水墨。米粒在清泉中舒展，茶葉在瓷壺中翻滾，砂鍋以慢火煨煮星辰，蒸汽凝成檐角垂落的珠簾。一箸輕挑，便攪動(dòng)滿碗云霞，米香漫過窗欞，茶味氤氳屋間，與風(fēng)絮語成章。青瓷承露，粗碗盛滿四季的私語。春韭菜蘸著細(xì)雨生長，夏茄裹挾雷聲飽滿，秋藕沉淀月色清甜，冬筍破開凍土倔強(qiáng)。刀俎起落間，萬物皆被賦予新的韻律，或切作平仄，或剁成疊韻，在油鹽里沉淀成詩。粗陶瓷吐納千年煙火，黃銅壺煮沸日月輪回。鐵鍋與木鏟的私語，是柴米油鹽譜寫的交響；碗碟茶杯相碰的清響，是粗茶淡飯敲出的晨鐘。當(dāng)暮色漫過灶臺(tái)，殘羹尚存余溫，碗底沉淀的，茶杯盛滿的是時(shí)光熬煮的琥珀色月光。食器自有魂靈。粗陶盛著山野之氣，青花漾著水墨之韻，銀盞映著星河之輝。筷子丈量人間冷暖，湯匙舀起歲月深淺?？v使山珍海味堆砌成山，終不及粗瓷碗里盛著的，白瓷杯泡著的那縷縈繞心頭的煙火清歡。市井長巷藏著宇宙的密碼，油條在晨光中膨脹，茶葉在清瓷中浮沉，包子于蒸汽里綻放，草木在人間搖晃，豆?jié){正用醇白書寫著晨曲。食客們捧著碗盞穿梭，茶友們侃侃而談。碗沿沾著唇印，杯邊留有體溫，筷尖挑起星霜，壺嘴氤氳裊裊，將平凡日子咀嚼成有滋有味的愜意時(shí)光。暮色四合時(shí)，萬家燈火次第亮起。窗欞后浮動(dòng)著食物的暖光，茶臺(tái)邊升騰著裊裊煙雨，像散落人間的星子。有人獨(dú)坐案前，將孤獨(dú)熬成清粥；有人圍爐共食，讓歡笑煨熱寒夜。一蔬一飯一葉間，生命以最溫柔的姿態(tài)舒展，將滄桑歲月釀成唇齒留香的詩行。人間至味，不在饕餮珍饈美饌，而在粗茶淡飯里藏著的星辰大海。當(dāng)舌尖觸到草木食物本真的溫度，便讀懂了歲月饋贈(zèng)的禪意。所謂永恒，不過是此刻粗碗中、茶杯里升騰的熱氣，與心上不滅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 黃昏日光斜鋪于水面時(shí)，我分明只是倚在茶席旁稍許走神，青瓷蓋碗中的明前龍井茶沉浮未定，凝碧的茶湯尚懸著幾粒未沉的氣泡。我不過低首凝視片刻，再抬眼時(shí)，竟察覺整座荷塘正悄然漫入茶案。這滿目碧葉紅荷，原是何時(shí)將我溫柔圍困？塘中浮動(dòng)的千張翠盤并不安分。幾片闊大蓮葉推擠著探上茶席邊沿，葉脈如青色的閃電紋路蔓過竹簾，碧影與茶席上攤放的新茶漸漸暈融。一朵欲墜未墜的白荷懸在我的杯沿，花瓣末端帶著濕漉漉的緋痕，微風(fēng)中輕舒淺卷，竟使杯中龍井的清芬氤氳開一絲不易察覺的幽甜。我稍屏住呼吸，唯恐氣息驚破這茶荷交融的幻境。幾尾游魚攪動(dòng)水波，竟從青瓷壺底的暗紋深處擺尾而來。我指端輕拈茶葉投入壺中，那蜷曲的芽尖遇水舒展，而幾個(gè)水泡隨之緩緩上浮，倏爾碰落了一顆荷尖的圓潤露珠。水珠穿透交疊的虛實(shí)，跌入茶杯時(shí)濺起的微瀾，在夕陽下忽化作淡金色的光屑碎散。</p><p class="ql-block"> 茶香與荷香暗自纏繞攀升。當(dāng)我欲捧起茶盞時(shí)，手背卻被一片嫩葉溫柔覆住。新生的荷芽柔軟地貼了上來，葉面上水珠如同清涼的骨節(jié)，輕輕扣壓住肌膚。池塘水無聲流淌至腳邊，褲角染上青郁的濕痕，細(xì)密水汽順著衣衫紋理攀升，沁入時(shí)竟夾雜著蓮蓬的清苦與碧螺春焙火特有的微暖。遠(yuǎn)處蓮蓬輕擺，幾枚飽滿蓮子噗地墜入茶托的淺水，霎時(shí)濺起澄澈的碎響。低頭看去，竟發(fā)覺那些漣漪正擴(kuò)散成道道淡金色紋路，融進(jìn)我杯中碧色的倒影。這才了然：原是茶湯浸透了荷影，還是荷花融入了茶湯？暮光熔金時(shí)分，茶席水痕漸收，惟有席間一枚蓮子留痕，蓮身圓潤帶著微青綠意。我將其輕輕置于白瓷盤中，再斟入新沏茶湯。澄澈茶波撫過蓮體，瞬間便倒映出漫天紫霞流淌的夕照天光——蓮影輕搖，仿佛整座荷塘沉入盞底。茶涼半盞之際，蓮心悄然浮漾。原來醉人的從來不是新荷的艷色，亦非明前茶的甘香，而是這一場不期然的陷落：當(dāng)我靜觀蓮影沉入茶湯之時(shí)，渾然不覺心魂早已被這溫柔碧波悄然托住，浮沉在萬物交融的盛夏水光深處。凝坐靜息，方覺褲角邊沾著的塘水已化為淡碧的墨痕。而我唇齒間游走的茶香，終將化入明晨荷尖一滴清露，凝成荷葉上蜿蜒曲折的半闕舊茶痕。</p> <p class="ql-block"> 晨起看云，傍晚看霞，一粥一蔬皆生活，一花一葉總關(guān)情。在時(shí)光的流轉(zhuǎn)中，尋得一份悠然自得，讓心靈得以棲息，我自安好。清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輕柔地灑在窗前，我推開窗戶，迎接那片澄澈的天空。天邊的云朵，似是被大自然這位神奇的畫師隨意潑灑的顏料，形態(tài)各異，變幻無窮。它們或如棉花糖般蓬松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或如駿馬奔騰，在遼闊的天際肆意馳騁；或如仙女的裙擺，輕盈飄逸，帶著夢幻的色彩。我喝一碗粥，飲一杯茶，我手寫我心，我筆寫我字。此時(shí)，我靜靜地佇立，凝視著這些云朵，思緒也隨之飄遠(yuǎn)。在這喧囂的世界里，此刻的寧靜顯得尤為珍貴，仿佛時(shí)間都為這美景而停留。傍晚，夕陽西下，余暉將天空染成了一片絢爛的橙紅色。我漫步在鄉(xiāng)間小道，抬頭仰望那片被霞光籠罩的天空。晚霞如同一幅絢麗的畫卷在天空中徐徐展開。紅的似火，粉的像霞，紫的如夢，各種色彩交織在一起，相互映襯，美得讓人窒息。遠(yuǎn)處的山巒、田野、村莊，都被這霞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宛如童話中的世界。我沉醉在這美景中，感受著大自然的神奇與偉大，心中的煩惱與疲憊也隨之消散。時(shí)光悠然，它不會(huì)因?yàn)槲业拿β刀涌炷_步，也不會(huì)因?yàn)槲业牧魬俣Ｏ虑靶胁椒ァＴ谶@漫長而又短暫的人生旅途中，我總是在匆匆忙忙中，為了功名利祿而奔波勞累，卻忽略了身邊那些美好的風(fēng)景。其實(shí)，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繁華與喧囂，有時(shí)候，一份簡單的寧靜，一份對(duì)自然的熱愛，就足以讓我的心靈得到滿足。</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天，天色微明，廚房里已有微響。妻子瘦弱的身影在灶臺(tái)前忙碌，灶火輕搖著紅舌舔舐鍋底，鍋里正煮著白粥，在咕嘟聲中翻滾，米粒吐出一圈圈乳白的氣泡。廚房彌漫開淡淡的米香，絲絲縷縷如煙般彌漫開來，纏繞著清早的涼意，讓人心頭暖意油然升起。我端著茶壺，泡一壺綠茶，茶洇裊裊，茶香遠(yuǎn)飄，水汽氤氳，攜著草木深處的氣息，拂過眉睫，恍若無聲的梵唱滲入心腑。妻子緩緩攪動(dòng)粥勺，嘴里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灶火映照在她額上沁出的汗珠上，映得那汗珠如一顆顆小小的太陽。鐵鍋旁的小竹篾子上，躺著剛剛洗好的鮮靈青菜，水珠自碧綠的葉尖滴落，猶如顆顆剔透的晨露。炊煙裊裊升起窗外，鍋蓋掀開時(shí)，白霧升騰，似那煙火人間最樸素的幕布，在幕布之后，尋常滋味中，竟也蘊(yùn)藏著最深的撫慰。院墻外的薔薇花攀爬著，開得正盛，粉紅的花朵挨挨擠擠，像一群笑鬧活潑的小女孩。妻子日日都到院中，俯身于花草之間，他伸出一雙粗糙的手，輕柔地剪去枝頭枯葉，如撫摩嬰孩般細(xì)心。茉莉花亦開得極盛，然而，白得有點(diǎn)舊了，微微泛黃，可香氣卻仍不甘寂寞地透出，如絲如縷地鉆入人的鼻息。前些日子下過一場雨，院中菜葉子更是綠得發(fā)亮，雨水從葉尖滴落，滴嗒有聲，宛如光陰在植物脈絡(luò)里悄然行走的腳步聲。待至正午，妻子摘下一棵熟透的小番茄，輕放在案板上，刀鋒一過，那鮮紅飽滿的果實(shí)便露出晶瑩的沙瓤，顆顆種子就如酣睡的小生命，安臥于柔軟的母腹之中。一時(shí)間，我竟如捧著沉甸甸的饋贈(zèng)般出神，如此微小果實(shí)，卻包裹著整個(gè)生命的承諾與輪回。小小種子，靜伏于柔軟瓤肉里，竟也暗含了春華秋實(shí)、生生不息的大道，這微小生命所承載的，是無數(shù)個(gè)季節(jié)的呼吸與脈搏。暮色四合，一家人和我的倆個(gè)孫子圍坐桌前，桌上幾碟素菜，一碗米粥，清簡卻顯出彌足珍貴的溫馨。燈光如薄紗籠著我們，在墻上投下交疊的影子。妻子夾菜放入我碗中，給孩子們講述著院中新栽花苗的長勢，絮絮叨叨，話語間飄散著平靜的幸福。飯畢，碗碟碰撞之聲如余韻悠悠，裊裊升騰于黃昏的安寧里，又悄然彌散開去。夜深人靜，我獨(dú)自憑窗。窗外月色如水，瀉在院中草木之上，花葉的影子搖曳如畫。廚房里陶罐沉默，罐壁上的細(xì)微裂紋，在月光下竟清晰可辨，宛如歲月在無聲里刻下的印記。白天里我和妻子勞作的身影，妻子灶前輕柔的哼唱，仿佛又重新浮現(xiàn)在眼前。一粥一飯，一花一葉，皆非輕飄之物，它們?nèi)缈|縷細(xì)絲，織就了平凡日子的錦繡，也悄然系住了生命深處最真切的情意。原來尋常光陰里，人與物的相互守望，本已是最深情的詩行。當(dāng)浮世喧囂如潮水退去，我們終將明白。所謂活著，原是這樣鄭重其事的事，珍重掌中粥飯，珍重草木枯榮，便是珍重生命本身所賜予的無限深情。一粥一蔬皆生活，一花一葉總關(guān)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寫于二0二五年七月八日延安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