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紹興北站里人聲喧沸，各色人等穿梭如織，50 +的我竟也是穿梭于各大城際的一員。我在面館的柜臺前站定了，仰頭看那菜單上的標(biāo)價：五十八元一碗。手指在冰涼的掃碼器上空遲疑地懸了片刻，終于落下去。機器輕快地“滴”了一聲，竟比我的嘆息還要響亮些。</p><p class="ql-block">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面碗上來了。湯色棕褐，浮著些蔥花，幾片薄牛肉臥在面上，被熱氣一蒸，便顯出些寂寞的顏色來。我挑起一筷子面，竟覺得沉甸甸的，有些提不動似的。窗外正有一列白亮的火車駛過，迅疾如電，刷地一下便沒了蹤影，只余下鐵軌兀自空蕩蕩地橫在那里，閃著冷光。</p><p class="ql-block">窗外飛馳的風(fēng)景，是模糊的綠，模糊的灰，模糊的屋舍和田野。這列車奔得這般急，仿佛要掙脫什么，又仿佛被什么驅(qū)趕著，竟一刻也不容停留。窗玻璃映出我自己的臉，模糊的輪廓，模糊的皺紋，模糊的半生風(fēng)霜。我在這急速移動的玻璃里，看見一個50+的人了。</p><p class="ql-block">50+的人，原不該為一碗面的價錢而躊躇的?？煞讲拍瞧痰莫q豫，像一根細小的針，猝然刺穿了歲月糊起的厚繭。面湯的熱氣氤氳上來，眼鏡片上便蒙了一層薄霧，窗外的江南山水、村莊田舍，便都在這水汽里浮動、洇開，終于化成了模糊一片。我連忙低下頭去，視線落在碗里，那幾片牛肉竟也微微地晃動起來。</p><p class="ql-block">湯的熱氣撲上臉面，眼睛竟有些發(fā)酸。我慌忙埋下頭去，熱氣卻更洶涌地漫上來。眼角一點溫?zé)岬臇|西，終究沒有忍住，直直地墜入湯里，無聲無息，只激起一點微不可察的漣漪。這不是為這碗面，不是為那五十八塊錢——這點錢確乎算不得什么。我心疼的，是玻璃上那張模糊的、50+的臉，是這年過半百的軀殼里，竟還盤踞著為幾文錢斤斤計較的窘迫與怯懦，那怯懦如同碗里浮著的幾點油星，細小、頑固，拂之不去。</p><p class="ql-block">我想起少年時在故鄉(xiāng)的次塢打面，粗瓷大碗，熱騰騰的湯，油汪汪的澆頭，不過幾毛錢。那時節(jié)，仿佛連碗里的熱氣都是慷慨的，從不顧惜自己的升騰。如今這碗面，精致了，也昂貴了，卻吃出滿腹的滄桑。那點少年時大把拋擲光陰的豪氣，那點視金錢如敝履的疏狂，不知何時，竟被這幾十年的光陰磨洗得一絲不剩了，只剩下這點可笑的、對價目的躊躇。歲月真是一位嚴苛的賬房先生，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碗里的面漸漸涼了，凝了，浮起一圈圈渾濁的油花。鄰座的孩子，正歡天喜地地吸溜著面條，發(fā)出滿足的聲響。他大約只覺得滋味好，全然不知碗里盛著生活的滋味，更不知曉，人至50+，連吃一碗面也會吃出悲涼來。我抬頭望向窗外，列車正掠過一片水塘，幾只白鳥被驚起，撲棱著翅膀飛向灰蒙蒙的天際。</p><p class="ql-block">我站起身，碗底還剩著些殘湯，油花聚攏著，在燈下泛著微光，像浮著幾片零落的枯葉。桌上的發(fā)票被穿堂風(fēng)吹起一個角，瑟瑟地抖著。我伸手去按，它卻輕飄飄地一滑，落到了地上。罷了，由它去吧。</p><p class="ql-block">走出面館，站臺上冷風(fēng)撲面，裹挾著遠方曠野的氣息。列車尖銳的汽笛聲長長地響起來，不知又是哪一趟，載著不知哪一些人的悲歡，匆匆奔向不知名的前方。我裹緊了外衣，匯入人流，向前走去。50+的路，大約還有很長，很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