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考成績發(fā)布的當夜，妻收拾妥當后照舊給窗臺的茉莉澆水。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天空，伴隨幾聲隱約的炮響，驟然升起朵朵絢麗的煙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的手微微一顫，壺里的水從花尖徑直灑向地面。我趕忙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水壺，讓她坐下。我知道這個一向堅強的女人此刻是脆弱的，望著天空象征勝利與狂歡的煙火，她的內(nèi)心必定五味雜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的情緒是有開關(guān)的，妻的開關(guān)就是一年一度的高考。對妻而言，高考是一枚苦澀的果子，即使歲月滄海桑田，她也沒有把它轉(zhuǎn)化為風(fēng)輕云淡后的淡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自幼便是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她輕輕松松摘得全鄉(xiāng)第一名；初中畢業(yè)時，岳父讓她填報中師，她又毫不費力地考了全縣第一名。然而此時，妻已萌生走出大山、告別家鄉(xiāng)，去探尋全新生活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拿到師范錄取通知書的妻，最終并未去報名，她向岳父表明自己渴望上高中學(xué)音樂。后來妻告訴我，當時岳母抽出一根桑樹條，狠狠抽打她，邊打邊罵：“供你讀書這么難，你怎么想學(xué)那些沒用的！”無助的妻沒有躲閃，也不哭，任由母親發(fā)泄，直到她的鼻血涌出來，滴滴答答落在灰白襯衣上。岳母見狀慌了神，趕忙罵罵咧咧去廚房舀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父說：“那你去讀高中，考不上大學(xué)就回來嫁人?！逼抟е缿?yīng)道：“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這樣，妻放下那張師范錄取通知書，轉(zhuǎn)身走進縣城那年唯一一個藝體班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子的音樂夢由來已久。當年岳父買了許多楊鈺瑩、卓依婷和香港四大天王的磁帶，妻跟著家里的錄音機，不知不覺學(xué)會了唱《輕輕地告訴你》《冰雨》……暑假去姑姑家，師范畢業(yè)的姑姑教她音符音階，不到一上午，她便能有模有樣地彈奏自己會唱的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姑給她大哥打電話，夸贊妻如何靈氣。不料岳父卻嗆道：“唱歌就不用吃飯啦？以后吃不上飯誰管她一輩子？”姑姑捏著電話聽筒，聽著那邊岳父的冷笑，手氣得直抖。“這孩子靈氣，不學(xué)音樂太可惜了，虧你還是老師，思想這么保守?！?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上高中后岳父每月給她兩百元生活費，她每天早上一個饅頭、一碗稀飯，晚上亦是如此，一周才吃一次肉，省下來的錢都用來報名學(xué)鋼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一平穩(wěn)度過，妻的琴技日益精進。沒想到高二時一個“意外”差點又讓她的音樂夢破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個學(xué)期，妻排名年級27名，其中語文143分，作文被火箭班的班主任當作范文朗讀。老師們坐不住了，一個文考成績總在年級50名以內(nèi)的學(xué)生選擇讀藝體本就讓他們難以理解，如今這27名的成績，更讓他們明晃晃覺得是“暴殄天物”。火箭班班主任找到妻，直言讓她轉(zhuǎn)班。妻低著頭不表態(tài)。老師見狀說：“這樣吧，把你父親叫來，我跟他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父接到電話，以為妻在學(xué)校闖了大禍，急忙從鄉(xiāng)鎮(zhèn)店里買了一盒月餅，準備向老師賠笑。沒想到老師對他又是泡茶又是請坐。最后老師對岳父說：“只要你女兒來我班，直接獎勵5000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父有些心動，這5000元意味著女兒讀完剩下一年半的高中，家里無需再負擔(dān)一分錢。岳父找到女兒相勸，可妻依舊堅決不從。他臉色鐵青丟下一句：“我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便轉(zhuǎn)身離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問妻，對那5000元真的沒動心？妻眨眨眼反問我：“你猜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當然會裝糊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父雖滿心不悅地回去了，但每月的二百元生活費仍按時打來。妻依舊每天早上一個饅頭、一碗稀飯，晚上同樣如此，一周吃一次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三最后一個學(xué)期，妻要去省城沖刺培訓(xùn)，出發(fā)時間定在大年初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五夜里，家里氣氛格外凝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母沉著臉訓(xùn)斥妻：“人長得那么難看，學(xué)什么音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岳父沉默許久，才開口：“我覺得你聲音條件一般的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憋得滿臉通紅，始終一言不發(fā)。岳父撂下話：“你自己去培訓(xùn)，家里反正沒錢?！?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回到房間，咬著被子痛哭?？蘩哿?，起身默默收拾了幾套換洗衣物。她和同學(xué)約好，凌晨五點，同學(xué)一家開車來接她，到時候閃一下車燈就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離開家時，妻輕輕推開門，她特別害怕木門吱吱叫的轉(zhuǎn)動聲驚醒父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學(xué)的母親見到這個孩子，一時難掩心中詫異。她的女兒應(yīng)該早已將妻的情況告知，并表達了喜歡和敬佩。這個要強上進的孩子，由此在她心中有無數(shù)模樣，卻怎么也沒想到眼前的姑娘如此狼狽。出于母性本能，她一把抱住妻：“走，我們?nèi)ベI衣服！從此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向堅強不愛哭的妻，聽到這話，瞬間淚流滿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在川音找到高中時的師姐，借住在學(xué)生宿舍。她跑到花市，花一元錢買了一盆小小的茉莉，放在床前。她摩挲著粗糙的陶盆，滿心歡喜，那是省城寒冷的冬天里，唯一值得的期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試訓(xùn)時，教授讓她唱歌，她一開口，教授立刻被妻的嗓音吸引，但教授一眼看穿妻的窘迫，說：“別人在我這兒上課，200元一節(jié)，你交100就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難想象，當年的妻聽到這話該是何等震驚。她身上總共不到300元，這還是從每日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中省下來的。交了培訓(xùn)費，自己怕是要挨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鼓起勇氣望著教授：“老師，我能不能以后再給您？”說完，她低下頭，緊張地等待“命運審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那么漫長。當妻再次抬起頭，聽到教授說了聲：“可以！”她松開早已攥皺的衣角，手心全是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想到教授給其他學(xué)員上課時，常叫妻來旁聽，偶爾還讓她做示范，借機指出問題。唱得好時，教授對其他學(xué)員說：“看，這才是正確的唱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是集訓(xùn)，教授只單獨給妻上了四節(jié)課，還是在專業(yè)考試前一周。但妻明白教授每天都在用巧妙的方式教導(dǎo)她，還細心呵護著她的尊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個細節(jié)，從此讓我對教授兩個字心懷感恩。有一年我問妻，這些年過去，是否還記得教授模樣？妻說：“當年他四十多歲，微胖，頭發(fā)稍卷，渾身透著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錢后來給教授了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依偎著我，一時沒說話，后來我明顯感覺她的聲音發(fā)顫：“考試結(jié)束后我想去找他報喜，可師姐說他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的成績在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天揭曉。文考和專業(yè)分數(shù)相加，遠超當年川音的錄取分數(shù)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妻不敢奢望。離家最近的一所師范院校，以“最誠懇”的價格吸引了她。姑姑給了她4000元，她小心翼翼地揣著，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從此這個女子拼命學(xué)習(xí)掙獎學(xué)金、教人練琴、做家教，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那個奇妙的夜晚，我做完家教從一棟樓出來，看到一個姑娘也在等車。我們瞧見彼此身上的校服，為省錢決定一起步行回校，就此相識。她遞來的紙條邊角起毛，BP機號碼旁畫著朵茉莉——像極當年她練琴時的音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談戀愛時，我對妻說：“你的過去我未曾參與，你的未來我風(fēng)雨兼程！”她溫柔地笑著：“有些遺憾，老天會換一種方式補償?！?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妻這話一部分指的是與我相識，但她確實有著難以釋懷的遺憾。當年接送她、陪她考試的同窗好友考上了川音，后來自己開了琴行。有一年，好友向已工作的妻借錢，可妻前一個月剛把僅有的3萬多元打給家里。岳母打電話說家里修老宅，哥哥出5萬，讓她也出3萬，妻沒有猶豫就轉(zhuǎn)了過去，身上只留了6000多元。好友借錢時，妻說暫時轉(zhuǎn)五千，卻因此被誤會不知感恩，兩人從此形同陌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當年沒告訴我這些，她說：“不想因為錢的事，讓你為難?！?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得不說，妻深愛著我，可她的倔強與隱忍，也時常讓我心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窗外的煙火漸漸稀疏，夜空重歸寧靜。妻子靠在我肩頭，目光依然停留在那盆茉莉上。月光下，潔白的花朵靜謐地綻放著，仿佛從未被方才的喧鬧驚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煙火的時候，你在想什么？”我輕聲問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沉默片刻，指尖輕輕撫過茉莉的葉片：“想起那些年我的‘放榜日’……想起老家到縣城那條望不到頭的山路，想起省城冬天冷得刺骨的琴房，想起教授說‘可以’時，我松開衣角手心全是汗的樣子……也想起那個沒有說聲謝謝的清晨，還有……那個越走越遠的朋友。”她的聲音輕柔，如同茉莉的幽香，“這些煙火，是別人家孩子的慶功宴。而我的路，就像這茉莉，在寂靜中默默積蓄力量，熬過寒冬酷暑，才開出花朵?！?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握緊她的手，久久不語。窗臺茉莉在夜空里捧出一簇簇新鮮的雪白，它謝了又開，開了又謝，綻放時無聲無息，卻將所有的掙扎、倔強與尊嚴，都沉淀成滿室芬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該文2025.7.4刊發(fā)《達州日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