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在《平陽文藝》2025第一期上發(fā)表。 <b>一</b><br>又是一年芳草綠，又是一個太陽日，太陽升起來了，照亮了龍州大地，也照亮了龍頭堡高處龍老爺?shù)倪@個家。<div><br>院落較大，座西向東。向西的一面高墻幾乎是龍頭堡標致建筑，墻上大書“龍頭堡”三個深紅大字，若站立于龍州城中向東看去，便可遠眺“龍頭堡”三字。曾經(jīng)按行政區(qū)劃有人提議大書“龍頭堡村”四字，但首先是龍老爺不許可，又有龍頭堡高處其它幾位老者不許可，于是就只寫“龍頭堡”三字。龍老爺家的這面西墻很寬大，只寫“龍頭堡”三字也自然寬大，且“龍”“頭”二字寫繁體的“龍”“頭”，方顯古樸莊嚴。三字只相隔一、二年就又描畫一次，所以三字始終是保持著鮮艷的深紅色，彰顯在龍州高處格外醒目耀眼。</div><div><br>龍老爺家的院落是“龍頭堡”最古老的院落，也是“龍頭堡”上風水最硬的院落。它的古建風格似乎與古廟相近，所以缺少龍膽的人就鎮(zhèn)不住這家古院。它既占地較大卻又是“二進宮”格局，東西南北純粹是圓拱的窯洞建筑，主房偏房共計十四、五間，其實就是標準的北方“四合院”組合。大門是面向正東方的，上方是清朝的知縣老爺書寫的“龍頭堡”三個小字，二門是圓拱過洞通道，既不安裝門框又無匾無字，自大門走向二門是繞過一株古槐，給人一種曲徑通幽之感。前院略小，后院稍大，前院一株古槐遮天蔽日，給人一點陰森森的感覺。</div><div><br>龍老爺家的這座古院今天是人逢喜事，孫女出嫁。</div><div><br>龍老爺?shù)膶O女名叫龍麗，自一九八三年出生長大至今已三十三歲了。如今這世道一反歷史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年齡，其實是男孩女孩讀高中畢業(yè)后又務必要讀大學，讀完大學后又務必要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才可能談婚論嫁，屈指算來他們的結(jié)婚年齡自然是三十多歲。龍老爺培養(yǎng)孫女是一路走來，等呀等的，熬呀熬的，終于是等到研究生畢業(yè)了，這才正式迎來孫女出嫁，這時他已經(jīng)是八十一歲的老人了。好在龍老爺身體還好，安然無恙，神志清楚，思路敏捷，雖諸多事情難能親力親為，但總可以坐陣運籌，心手指揮，其實是全依懶于他的兩個閨女龍顏、龍鳳跑前跑后，孫女出嫁之事盡可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其個中還包含龍老爺一片心力，只等孫女正式出嫁了他即可放心，一任自然。龍顏、龍鳳極盡奔波，打掃衛(wèi)生，布置院落，約理事會，請鑼鼓隊，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面面俱到，各就各位，一場孫女出嫁的婚禮儀式正在緊張而又熱鬧地進行當中。</div><div><br>早晨，前院古槐樹下一幫理事會人員業(yè)已到位，他們的任務就是沿著昨日下午的程式繼續(xù)造飯。龍州風俗不論大事小事，喜事喪事，晚飯早飯都不設(shè)宴席，而是龍州地方特色的河撈面。此河撈面首先是將和面壓制成為面條狀，煮熟了撈出來冷卻儲備，儲備幾籠屜只等開飯后即可燴面。另一方面是一幫人籌備做河撈面臊子，河撈面臊子的食材是以龍州豆付為主，將大塊的豆付切割為片狀油炸后再將炸豆付切為豆付絲，以豆付絲為主，外搭配酥肉片，海帶絲，黃花絲，雞蛋糕，菠菜葉，蔥絲，最后以鹵水鉤兌成粘糊狀。喜慶的客人陸續(xù)駕到，大約是太陽出山以后總管便號召開飯，理事會人員將儲備的河撈燴熱，倒入一盆鍋中，人們便攜上碗筷在盆鍋中各自盛面，再澆上一二勺臊子，一邊攪拌著一邊尋找座位坐下來吃面。</div><div><br>孫女出嫁的喜事正式開早飯了，來賓多數(shù)是龍老爺家的各方親戚，龍頭堡上的村民及左右鄰居，當然還有龍老爺所在工作單位的幾十位老同事，老搭檔，老朋友，另有小孫女龍麗的同學朋友及其龍顏龍鳳的部分鄰居、朋友。全部客人都是在前院中盛上河撈面走進后院安坐于餐桌上用餐，一派大吃特吃的熱鬧繁榮的景象。</div><div><br>過了一些時辰，一大隊紅紅綠綠的人馬自前路擁上龍頭堡來。有前路則有后路，這是自古攀登龍頭堡唯一的一條人行道與唯一的一條車馬路。前路可是近路，坡道曲曲彎彎，尚有臺階，徒步可以攀登，機動車輛不可攀登。后路則是車馬路，又叫遠路，自龍頭堡腳下繞向后背，亦是盤山公路，拐彎抹角可以登上古堡。這一大隊人馬結(jié)伙成群地操了近路，自前路徒步登上堡來，個個氣喘吁吁，喘息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這些紅紅綠綠的人馬可是龍老爺授意特請的，他們是龍州城中的一支久負盛名的威風鑼鼓大隊，鼓手四十人，鑼鐃手六十人，顯而易見他們是以威風鑼鼓為孫女出嫁鼓樂助興而來。龍州威風鑼鼓早已是響譽中華大地的一個民間藝術(shù)品牌，曾參加中國農(nóng)民運動會，北京亞運會，北京奧運會，中央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中國國慶慶典等等大型活動。她們的到來讓滿院子的賓客精神為之一振，一齊擁出大門去盡興圍觀，連龍老爺也下地出門，踉踉蹌蹌地走出大門迎接。威風鑼鼓隊自然有領(lǐng)隊及其指揮，他們吵吵嚷嚷地終于排好隊列，布開陣勢，隨著指揮官的一聲哨響，咚咚咣咣地敲打起來。與此同時，龍老爺?shù)膬蓚€女婿攜外甥燃放起了煙花爆竹，整個龍頭堡高處似乎沸騰了一般，爆竹聲聲，鼓樂陣陣，人聲連連，號聲震天。</div><div><br>其實這一場威風鑼鼓的敲打還不算是高潮，大約十點來鐘娶親的婚車笛笛嗒嗒列隊而來，那個時候才是威風鑼鼓最大顯身手的時侯。鑼鼓大隊首先敲打完了一個曲牌，他們就都吃河撈面，每人吃下去兩碗河撈面后就都等待著娶親婚車來到。這一段空閑的時間她們并不閑著，龍州城人們稱之為“媽媽團”表演?！皨寢寛F”表演還是威風鑼鼓隊人員，大多是中年女性，她們在院子中間開辟出一塊場地，集體表演時裝舞，扇子舞，提袍舞，氣球舞等等。</div><div><br>龍麗出嫁沒有媽媽，卻有兩個姑姑，權(quán)且稱之為“姑姑團”，在院子中間表演舞蹈。“姑姑團”表演最響亮最美好的一曲是播放《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舞蹈者女性一個個步履沉穩(wěn)，端莊大方，節(jié)奏明快，格調(diào)高雅。大音響悠悠響徹“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草低遍地花，帳幔好似白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實乃情真意切，委婉纏綿，將人們的情緒帶到了如夢如幻的北國草原境界。</div><div><br>大約中午十點來鐘，娶親隊伍果然來到，當然他們是走后路或者叫車馬路而來。威風鑼鼓隊形成夾道歡迎之勢，那可是拼命地敲，拼命地打，實乃震山撼岳，響徹云霄。龍州威風鑼鼓偶爾也有打破了鼓，敲碎了鑼，拍散了鐃等等不愉快之事出現(xiàn)，這正是龍州威風鑼鼓的性格，也正是龍州人的性格，更是“龍頭堡”人民要強的精神品格。</div><div><br>一場鑼鼓拼命地敲打之后，龍老爺家的宅院里相對安靜了一些。孫女龍麗的同學朋友美其名曰是接待娶親的新郎以及朋友，倒不如說是極盡刁難娶親的新郎以及朋友，她們以鐵將軍把門巧立名目地向新郎索要香煙，酒品，糖果，飲料以及其它，又要新郎給她們唱歌，表演，雜耍。這些都是孩子們自己的事情，龍老爺可以不聞不問。于是他自大院中間走回屋內(nèi)，落坐于一張竹藤椅上，又開始計謀他早已計謀過幾百遍的事情。</div> 二<br>龍老爺端坐在竹藤椅上，似乎又尋思片刻，然后，他有氣無力地說：“顏，鳳，把他們?nèi)∠聛戆桑俊?lt;div><br>龍顏、龍鳳聽了龍老爺?shù)脑?，就著手要“取下”什么東西。但龍顏、龍鳳都已年過五十歲了，于是就尋求自己的兒子來取東西。龍鳳的兒子揭簾進屋來了，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強壯小伙子，既是龍鳳的兒子又是龍老爺?shù)耐馍?，依照龍老爺及其母親的吩咐就著手取東西。</div><div><br>龍老爺居住這間屋子本來是圓拱窯洞建筑，即便是老窯洞也早已進行了裝修，裝修后的后墻壁立著一方圓組合的木柜，柜門是推拉門，衣柜中全然是龍老爺?shù)囊挛?、被褥、鞋帽之類。衣柜頂層排列著四個木閣子，木閣子甚高，存物取物務必借助梯子或者凳子，那么閣中存放的物品當然是家庭不常用之物，或者叫“古董”之物。龍老爺所言“把他們?nèi)∠聛怼?，正是長期束之高閣的家庭“古董”，而今孫女出嫁，所以才特意要將他們?nèi)∠聛怼?lt;/div><div><br>人高馬大的兒子或者叫外甥開始動手，經(jīng)過一番高空作業(yè)之后，終于從閣子高處取下來一大紙箱，以抹布將紙箱上的灰塵擦拭干凈，從中取出來是一沓子照相。龍老爺認真看看，第一張便是龍老太太的照相，正經(jīng)八百是龍老太太靈柩前擺放過的遺照，距今已去兩年零三個月了。</div><div><br>這位龍老太太，在龍老爺心里，可是親密親愛到他骨子里的。龍老太太，名叫胡寶珍，曾經(jīng)是龍州城中頂優(yōu)秀的一個小姑娘，是天賜良緣，還是自我造化，莫名其妙地，糊里糊涂地，他與這位被昵稱胡小妹的姑娘戀愛上了。當時他是軍人退役，而這位胡小妹最是崇拜軍人。記得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是他給她講了三個故事，第一個是關(guān)于汾塔垣的故事。古往今來汾塔垣乃兵家必爭之地，曾經(jīng)是他參軍鬧革命時候的一個血的戰(zhàn)場。當時他們在汾塔垣上的一次戰(zhàn)斗是打得十分漂亮，歸來后他們連隊受到上級的嘉獎，記憶猶新是他們吃上了一頓舒舒服服的大飽飯。當時他們連隊居于戰(zhàn)略高地，一聲令下就展開了猛烈的掃射，敵軍被全部殲滅。就在那一次戰(zhàn)斗中他至少命中了敵軍七、八條漢子，或腦門，或胸膛，慘叫一聲便栽倒地下，慘叫聲中他已經(jīng)打黑了心肝打紅了雙眼，最后沖鋒至敵軍的陣地上他繳獲了一支步槍還繳獲了一把大刀。胡小妹聽他講故事早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就握住了他的雙手。</div><div><br>記得他剛剛參軍入伍時就是在龍州東方的太岳山中，部隊既沒有給他們換軍裝也沒有給他們發(fā)槍支，他們依然是身穿便裝手執(zhí)一根木棍跟隨在部隊的后面。經(jīng)過五龍壑的時候他們竟掉了隊，接連幾也找不見部隊。攜帶的干糧早已吃光了，肚子餓了他們就吃樹葉吃野果。大山深處的野果滋味很濃，甜則打心底里甜，苦則打腸肚里苦，酸則打牙根里酸。人生之前或之后他很少吃到那般刺激的果子。野果隨即就吃膩了，他們就逮山雞，逮野兔，還逮到一只小山鹿呢。生肉吃的時候是難于咽下，于是他們就鉆燧取火，將肉類烤熟了吃，只是沒有鹽味，才知道食鹽在人的飲食問題上是何等重要。<br>抗美援朝的時候他在防空洞外看見遙遠的天邊有一個白色的飛行物向他飛過來了，于是他就跳進防空洞中，此時身后“轟”地一個爆炸，他已經(jīng)是騰云駕霧了，煙霧在洞口處打了一個旋渦，悠忽飄出洞外。他感覺了一下自己，竟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活著的志愿軍戰(zhàn)士。胡小妹更加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中竟是擁抱著他要保護他似的。</div><div><br>龍老爺與胡小妹最終步入了婚禮的典堂?！盎槎Y的典堂”是基督教用語，在普通樸素的龍州城中并非適用，其實他們只是在龍頭堡高處的窯洞中完婚。人生最美好的時候莫過于完婚的時候，洞房花燭夜里充滿神秘神圣的故事。自此以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于是先后誕生了龍顏、龍鳳兩個閨女，后又誕生了他的兒子，龍老爺給命名曰龍響。再后來胡小妹還為他生育了第四個孩子，還沒來得及給他命名就夭折去了，還差點斷送了胡小妹的性命。人之生兒生女似乎一樣親情的感覺，但在龍頭堡高處又似乎不同的感覺，畢竟生兒育女推生兒子為上，育女為下，乃孔孟之道之所見也。那么，龍響這個兒子在他的生命中將是何等重要，在呵護中成長，在溺愛中長大，日日年年，終于成長為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苗。</div><div><br>他將龍老太太的照片認真地擦拭一把，款款地擱置于紙箱的左手邊。</div><div><br>下一張照片是龍老爺自己的照片。既然他今天還是活著的，照片就是不可用的，于是他將自己的照片擱置于紙箱的右手邊。<br>又一張是“大紅花”的照片，既沒有放大也沒有裝框。雖然人遠遠不在現(xiàn)場，但她也是活著的，照片也是不可用的，于是他將“大紅花”也擱置于右手邊。</div><div><br>紙箱的最底層便是兒子龍響的兩張黑白老照片，與兒子冥婚的一張女兒照就免去罷，于是龍老爺將摸糊不清的女兒照擱置于右手邊，將兒子龍響的照片擱置于左手邊，其實是與龍老太太擱置于一起了。他又將右手邊的其它照片統(tǒng)統(tǒng)放回紙箱內(nèi)，合上了紙箱。龍老爺分撿這些照片的全過程是緩悠悠的，周圍人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是靜悄悄的，他兒子的那一張“青春照”給人的感覺是冷森森的。他一邊擦拭兒子的照片，一邊苦思冥想，他的記憶早已回到了一九八三年。</div><div><br>正值毛主席逝世的年代，“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的年代，農(nóng)村分田分地的年代，城市市場搞活的年代，全社會隨時冒出來悠閑，懶散，偷盜，搶劫分子，進一步演變?yōu)榈仄?，流氓，團伙，打砸搶分子，此等人兒個個留長頭發(fā)，留八字胡，歪戴帽子，手杖棍子，戴黑眼鏡，扎紅腰帶，腳蹬高跟靴子，腿穿喇叭褲子，唱流氓曲子，哼陰陽調(diào)子……四處游蕩，尋畔滋事，拉幫結(jié)伙，打架斗毆，阻礙交通，損壞公物，坑蒙拐騙，奸淫擄掠，無事生非，無惡不作，整體社會的形勢實是烏煙瘴氣的年代，動蕩不安的年代。</div><div><br>小小龍州城，也同全國一樣，亦是烏煙瘴氣，動蕩不安。龍州小城以鐘鼓樓為中心向四周輻射，一條東大街將小城分割為城南城北，一條汾河將小城分割為河東河西，又以地片轄區(qū)為界分割出南關(guān)，北關(guān)，東關(guān)，西坡各片區(qū)，以行政區(qū)劃分割出龍頭堡，偏門場，城隍廟，南塔垣各村，村村皆動蕩，區(qū)區(qū)不安寧，新形勢下結(jié)成的團團伙伙遍布城郊各個角落。龍州城中又有“露天電影廣場”，“龍州影劇院”，“龍州礦務局電影院”，濱河路各大酒店，這些地方都是各大團伙施展拳腳的舞臺，每天都是打人打得叭叭的，每晚都是流血流得嘩嘩的。白有白道，黑有黑道，在這些聚眾斗毆、打打殺殺中，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英雄”，“好漢”，“頭頭”，“老大”，年輕人謂之“闖光棍”，“闖碼頭”，甚至美其名曰“闖江山”，“打天下”。大約八0年前后，龍州城中各大團伙的“頭頭”或者“老大”早已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城南的倪二貨，城北的張根生，河東的王老五，河西的朱旦旦等等，這幾位都都是名震龍州的大人物，龍州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敬讓三分。</div><div><br>龍頭堡高處當然不是凈土，龍老爺?shù)膬鹤育堩懸不燠E于團團伙伙，打打殺殺。當時的社會，一方面是街面鬧市上的尋畔滋事，一方面卻是高考制度恢復，學校中的學子潛心苦讀，參加高考，以求金榜題名。龍老爺也祈愿兒子能步入學校，高考復習，走學業(yè)之路，但眼巴巴看著兒子不是學習的料，所以他覺著無可救藥。由此他放棄對兒子的嚴加管束，只是祝愿兒子在打打殺殺中務必保全自己，寧愿以重金賠付他人也絕不要使他兒子忍受皮肉之苦。還據(jù)說他兒子擅長先發(fā)制人，重拳出擊，打出了威風，打出了好漢，為龍頭堡爭得了面子，在打殺中早已混跡為“龍頭堡老大”。龍老爺當然也為兒子提心吊膽，但心底里又偷偷欣賞兒子的能耐與出息。</div><div><br>這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打打殺殺，在陰喑的角落里無不做著形形色色的造孽的事情。龍老太太在管束兒子方面不僅沒有盡職盡責，相反地她還慫恿造孽，所以，龍老爺一輩子總稱呼龍老太太曰“寶”，其實后半生龍老爺偷偷地改口稱呼龍老太太曰“老鴇”。<br></div> 三<br>依照龍州風俗，凡女兒出嫁之日，前來娶親的女婿必須有一個跪拜儀式，具體說就是拜祖宗，拜親戚，拜親屬，龍州土語稱其為“見大小”。龍老爺指示閨女“把他們拿下來”，正是為“見大小”所用。孫女龍麗的祖母早已過世，新女婿跪拜祖母正是“拜祖宗”的一樁。龍老爺或者倆閨女自箱底取出另一張黑白老照片，這是龍老爺?shù)膬鹤育堩懙恼掌?，這更是“拜祖宗”的又一樁。龍老爺取出來照片又擦拭照片，滿屋內(nèi)本來喜氣的人們隨著龍老爺表情的變化而剎那肅靜了，靜靜的，冷森森的。<div><br>院外有理事會人員早已配合做好了“見大小”工作，其實就是在此主窯洞的窗臺下擺放了一張桌子，桌面上擺放上來一盤油饃，一盤燒肉，一盤水果等。香爐，焟燭，檀香，裱紙也都放上來了，龍老爺抖抖地捧上兩方相框，被倆女兒攙扶著蹣跚地走出屋門。</div><div><br>在倆閨女的一致協(xié)助下，龍老爺擺放好兩方相框。正中央是龍老太太的相框，右側(cè)是兒子龍響的相框，兒子龍響的照像是一張年輕，活潑，天真，稚氣的臉，盡管他是面帶微笑的，但旁觀者一看就要覺著陰森可怕。龍老爺又點燃了焟燭，又燃香，上香，爾后他代表家主首先跪叩。他向龍老太太跪叩，似乎默默說道：寶，咱家麗子今天出嫁了，你可知道的吧？三叩首，三作揖；死者為大，他又向兒子跪叩。他神情凝重地看一看兒子，默默說道：我的響兒，你是有閨女的，她叫麗子。今天，你閨女出嫁，你可知道的吧？又三叩首，三作揖。</div><div><br>“啪”。一九八三年，南塔垣上一聲槍響，他這個兒子的生命結(jié)束了。</div><div><br>八三年前的那一個晚上，兒子龍響是被一個叫“大紅花”的女孩約出去了，兒子臨行時是在龍老爺(那時候還不稱龍老爺)的眼皮底下走出去的，于是，龍老爺有意無意地隨口囑咐道：“響兒，可早點回來?！?lt;/div><div><br>“嗯。”龍響答。</div><div><br>半夜十二點，院外大門響，接著是兒子熟悉的腳步聲，卻沒有直接進他睡覺的房間，而是直奔龍老爺龍老太太的屋中來了。龍老爺心有不安地自被窩中坐起，本能地拉亮了電燈，但見兒子面色煞白，氣喘吁吁，全身上下血跡斑斑，龍老爺大驚大駭慌忙問：“咋了？”</div><div><br>兒子說：“爸，我要錢，我要逃走?！?lt;/div><div><br>“你快說嘛！”龍老爺幾乎赤裸下地，龍老太太也被驚醒了坐在炕上。</div><div><br>“我把人通了，恐怕是死了?！眱鹤诱f。</div><div><br>“哎喲喲，我的天吶……”老爺老太幾乎異口同聲。</div><div><br>“是死了，讓我逃走吧?！眱鹤诱f。</div><div><br>老爺老太似乎是傻愣了，但老爺似乎又不再傻愣，慌忙指示兒子換衣服。老爺又指示老太取衣服，老爺又指示兒子快快擦洗手臉，一把尖刀或者叫匕首自兒子腰間掉落地下，老爺慌忙撿起，看一看，可見兒子真是殺了人了，猛然怒吼一聲，說：“混蛋！”</div><div><br>老太說：“我的天……”</div><div><br>這時候小屋中的氣氛，小屋中的意境和情調(diào)，仿佛他有過更多的經(jīng)歷和體驗。比如在文革武斗中，小城中那派別廝殺的槍聲打響，一幫人帶著血腥味兒闖進他的小屋中來，總是要他這位老革命去做什么人質(zhì)，說罷就將他喬裝打扮一番，押赴著走出小屋，走下龍頭堡。但在那一場派別武斗中，他總是以人質(zhì)的精神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為文化革命做出了一點力所能及的貢獻。但每去充當人質(zhì)的時候分明是遭罪的，歸來后他仍是沖著老太大罵道：“真是混賬?！?lt;/div><div><br>老太就說：“好我的天?！?lt;/div><div><br>其實在戰(zhàn)爭年代才最富有經(jīng)歷和體驗，隨時都有軍事機密的互動，地下工作者或特務工作者偶爾就乘著夜色闖進他的住所，他們就立即行動起來。面臨兒子的事情老爺已經(jīng)驚慌失措，又似乎不再驚慌失措，將尖刀或者匕首順勢就塞進了煙囪道中。連腳又出了屋門實質(zhì)是為兒子探測動靜，順便思索兒子逃跑的方式及其路線，一個概略的潛逃方案立即在他腦中形成。<br>返回屋內(nèi)，老頭首先熄滅了燈光，黑暗中叮囑兒子逃走的方式。老頭說：“我在前頭走，百米之內(nèi)你跟著我，一旦我有動靜你就快快躲藏?！崩蠣斢謬诟览咸绾稳绾危⒓淳鸵獎由砥鸪?，嘴里罵道：“真是混蛋?！?lt;/div><div><br>老太說：“我的老天爺呀……”</div><div><br>但是，兒子在突圍的過程中還是被捕了，由此龍老爺開始搞起了這樣那樣的勾當。其實龍老爺作為一個老黨員，老軍人，老革命，老干部，在人格品質(zhì)上一直是很受人敬重的。從來老爺在工作關(guān)系中和人事關(guān)系中是不乍搞小嘴小舌、小手小腳的勾當?shù)?，表現(xiàn)在技術(shù)計巧方面是善于運用黨紀國法，那么就首先不要違反黨紀國法，其次才可以拿起黨紀國法的武器將自己的對手打倒，打垮。尤其在經(jīng)濟上老爺認為，首先不要貪圖國家的便宜，其次才可以更多地取得，至少也不會受到黨和政府的虧待。作為一個一直在縣委政府工作的官員，老爺畢竟不失為一個好官，書記縣長包括復雜關(guān)系中的人們均拿老爺無可挑剔，老爺總是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自己應當在座的位置上。凡阿諛奉承，投機取巧，營私舞弊，貪污受賄者輩均與老爺相形見絀，非大智大器者也。</div><div><br>兒子被捕以后，對于龍老爺來說，事實是很清楚的，問題是很嚴重的，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按照黨紀國法論是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按基本道理講是殺人償命，關(guān)于老爺無異于昏天黑地或毀滅死亡。據(jù)說歷史上有諸多鐵面無私，大義滅親的動人的故事，關(guān)于老爺大行大義，別無選擇地將這些故事拋乎腦后，務必提起精神來奔走在各執(zhí)法部門之間，具體講是在人與人之間，全力地搜尋、研究、串通、謀劃著心中的一線希望。毋庸置疑，這位老爺那小手小腳的勾當無非是制造這樣那樣的偽證。根據(jù)人們的一貫的做法首先是年齡偽證，其次是精神病偽證，再次是過失殺人或者正當防衛(wèi)的偽證，最后還企圖為兒子策劃越獄逃跑的機會，可謂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在這個過程中這位老爺不僅臉面上被遜色了，人格上垮臺了，頭發(fā)也花白了百分之九十，體重減下去十五公斤，竟然個頭也矮小了十公分。</div><div><br>但是，老爺勾當歸勾當，小城中的人們無不善意地理解這位老爺。龍頭堡高處的左鄰右舍更是真實地同情這位老爺，都無不伸出援助之手，為老爺做這樣那樣的一些事情。有幾位老者從四面八方探聽并邀請來了一位高僧為老爺占卜兇吉，老爺虔誠地燒香，跪叩，竟然鄭鄭有詞地要確保兒子安然無恙，并占卜兒子是三十歲完婚，三十一歲得子，九十歲壽終。竟然又有一位巫師卜得老爺家庭是龍頭堡眼珠，風水寶地，未來家族人丁興旺，一定要出一位上通天宮的大官。</div><div><br>老爺在外極盡奔赴，奔赴的結(jié)果總是暗淡無光，于是面對巫師的滔滔不絕他信口罵道：“胡說八道。”</div><div><br>老太則說：“我的天吶。”</div><div><br>終于又迎來了一天。這一天，由人民檢察院起訴，人民法院審判，由律師辯護，兒子龍響還是被推上了審判臺。在此過程中無論老爺如何奔走，包括每個人的一切努力都顯得如此渺小虛弱，神圣的宣判結(jié)果震撼了老爺?shù)男幕?，可見天底下又一個父母與兒子生離死別的故事在此上演。</div><div><br>人的一生不乏有幾次大的感情絞量，老爺?shù)娜松苍?jīng)有過幾次大的感情絞量，這一次才是老爺感覺天塌地陷、滅頂之災的一次。從庭審歸來及歸來后的日子里，龍頭堡高處漸漸恢復了平靜，老爺?shù)男那橐伯悩拥鼗謴土似届o，人們都在悄無聲息地等待著那公處的日子。從河東走過汾河橋，路橋下有一塊很開闊的平地，龍州城中每有規(guī)模宏大的群眾性慶典活動均在此舉行，而每有人民法院的公處大會總確定在此舉行，這位老爺作為黨政領(lǐng)導干部曾多次端坐在主席臺上。這一次輪著公處自己的兒子了，老爺顯然是免去了。但他還是被人們攙扶著走過了汾河橋，占據(jù)了通往南塔垣高處的一個路口處，包括他的老太還有兩個閨女都要將罪惡的兒子或者叫弟弟看上最后一眼，并且還要最后呼喚一聲他的名字，向他揮一揮手。老爺老太的旁邊還預備著縣醫(yī)院急診科供職的醫(yī)師，隨時為老爺老太采取措施。他們在一路口處等啊等的，一行車隊終于行施過來了，他們都伸長了脖頸，看啊看的，幾乎齊聲呼喚了“響兒”的名字，車隊就已經(jīng)急施而去，一直施向垣上去了。當然老爺老太都死昏過去，蘇醒過來后，他們已經(jīng)躺在自己小屋的炕上了。兒子龍響已經(jīng)被執(zhí)行槍決，還是由兒子的諸多狐朋狗友掩埋了那具尸體。據(jù)說墳地里還有幾位狐朋狗友們哭了幾聲“大哥”，又據(jù)說在墳地里還有一朵“大紅花”也哭了“大哥”，歸來后人們都稱道這朵“大紅花”深情仗義，老爺聽罷了就罵這朵“大紅花”真不象話。</div> 四<br>兒子被執(zhí)行后的長長的日子里，“大紅花”忽然走來了，說：“我，有孩子了?！?lt;div><br>自從兒子被執(zhí)行后，各級領(lǐng)導，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前來慰問老爺老太的人很多，情理中的事情。于情于理，老爺款款接待，實質(zhì)上是將老爺?shù)男木w搞得很煩，更多的情況下老爺對那些反反復復的程式化的套話，只是“嗯”“嗯”應答。忽而來了一位后生，說他還欠著龍響五十元錢，放下五十元錢后離去；忽而又來了一位酒店的老板娘，問長問短之后是兒子龍響在她們酒店里賒了賬。首先聲明她不是來要賬的，只是說要不要賬當與龍響的家屬說在明處；忽而又來了一位歌廳的服務員，一樣是兒子龍響在他們歌廳賒了賬，直截了當便索要了去；忽而又來了一位汽車司機，說兒子龍響砸了他的車，汽車在修理部至今尚未維修。這些都是雞毛蒜皮事，老爺自是馬虎應酬。較大的事情是被害者對方開始蠢蠢欲動，托付好事者前來探風，似乎是想要追究一點什么。老爺對此不敢馬虎，但他什么話也不曾應答，說長道短最后只給予一句話說：“找公家說去，公家叫咋辦我就咋辦?！薄磥砣魏稳怂廊チ艘膊⒎恰八懒烁蓛簟?，這樣那樣的善后事總是有的。這忽而又來了一朵“大紅花”，簡明扼要地說著什么孩子，老爺沒心思考慮這些，于是只應答說：“嗯?！?lt;/div><div><br>這朵“大紅花”，本不是龍州人，據(jù)說是遙遠的蒙古國人，現(xiàn)屬龍州礦務局職工家屬子女，無業(yè)?！按蠹t花”還不是她的真名，只因長得妖艷又活躍在龍州城中人們特贈予的雅號?！按蠹t花”與兒子同伙是確信無疑，又據(jù)說這朵“大紅花”還游走于龍州幾大團伙之間，實實在在是龍州城中的風流人物?！按蠹t花”既與自己的兒子鬼混也與其它團伙的頭頭鬼混；既與兒子一齊去看電影也與其它團伙的頭頭一齊去看電影；兒子在各家酒店的賒賬據(jù)說都有這朵“大紅花”在場；兒子曾經(jīng)的打架斗毆都有這朵“大紅花”參與；兒子曾經(jīng)的坑蒙拐騙都有這朵“大紅花”獻計獻策；兒子最終的死亡正是因為團伙之間的是非糾紛引起，直接間接地與這朵“大紅花”不無關(guān)系。所以，龍老爺對這朵“大紅花”基本上是仇恨仇視態(tài)度。根本上說，這朵“大紅花”絕不是善類，如此說著什么孩子難料她葫蘆里賣什么藥，不予理睬才是對應之策，于是龍老爺說：“嗯。”<br>院外大門響，是閨女龍鳳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來了。走進屋來首先詢問母親想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龍老太太仰起頭臉只哼哈幾語終于沒有明確表示吃喝什么。龍鳳則面對父親說：“就打兩碗拌湯喝吧？”</div><div><br>龍老爺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但還是說：“好吧，就喝拌湯?！?lt;br>龍鳳開始做拌湯，在爐臺邊上忙碌起來。其實打拌湯是最簡單的飯食，也是最可口最易消化的飯食，老倆口這一時期以來總是沒心思大吃大喝，所以喝拌湯或者喝米粥就比較多些。</div><div><br>自從兒子被執(zhí)行后，龍老太太就一直臥病在炕，起不得身。兩個閨女輪番陪侍父母，甚而至于以匙勺喂飯喂水。倆閨女各自家中又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所以總是到飯點了來了造飯，眼望著吃好喝好了就又隨即離去。龍老太太總是睡倒著不咋說話，龍老爺是靜坐著不咋說話，各自都是在長長地要思念兒子。家中不時地也有客人進來，只是龍老爺問答應酬，龍老太太幾乎不理不睬。其實天底下人人都在歌頌生命美好，生存美麗，這樣的日子相對于老爺老太來說，有何美好美麗可言？更遙想未來長期的日子，他們沒有了自己的兒子，倆閨女又各自繁忙，如此靜坐與睡臥又何美之有？中國文字有諸多可怕的詞匯，例如“生離死別”，“陰陽兩隔”，“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等等，似乎讓他和他老太太全遇上了，這怎么能使他們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煎熬下去？但他胸中的心臟依然在“咯噔咯噔”跳動，兩側(cè)的肺腑依然在“呼哧呼哧”呼吸，他腹中的腸胃依然在消化剛剛咽下去的拌湯，他的尿道及其屁股依然要排泄拌湯剩下的殘渣。他們就這么依然茍活著嗎？縱然是不活著他們又將如何？龍老爺就那么靜坐著，大腦中就那么苦思冥想著，靜靜瞅著老太太蜷曲的、睡臥的姿態(tài)，他又一次不知不覺地掉落了淚水。恰在此時，屋外大門響，“嘎噔嘎噔”走進來了，龍老爺看去，卻又是那朵“大紅花”。</div><div><br>“大紅花”揭開門簾，先看了看，爾后倚靠在門框上。靜了靜，她說：“我，有孩子了。”</div><div><br>龍老爺揩拭一把眼淚，也靜了靜，然后說：“你是想訛人吧？”</div><div><br>“大紅花”說：“不是您想的那樣?！?lt;/div><div><br>“去去去，不管什么樣，找公家說去?！饼埨蠣斦f。</div><div><br>“我就跟您說?！薄按蠹t花”說。</div><div><br>“不聽！”“不聽！”龍老爺幾乎喊話說。</div><div><br>“大紅花”沒有離去的意思。</div><div><br>“送客，送客！”龍老爺幾乎是喊話了。</div><div><br>“大紅花”還是沒有離去的意思。</div><div><br>“滾，滾蛋！”龍老爺不客氣了。</div><div><br>“大紅花”離去了，她是被龍老爺轟走的。這時龍老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經(jīng)下了炕，似乎手里還抓著一把炕笤帚。他似乎是懼怕這朵“大紅花”再次折返回來，或者有類似“大紅花”一樣訛人的人走進來，于是他要走出院子，走向前院，倒插了大門清靜。他試圖走了幾步，無有大礙，便走了出去。一直走向大門口，他本能地探頭向大門外看，方才覺出大門外竟陌生了。于是他走出大門，沿著向北的路隨便走了幾步。門外陽光依舊，樹木依舊，風塵依舊，可見左鄰右舍的小貓小狗在花木間逃竄嬉戲，在大小人們中間貪食吃食?；铎`活現(xiàn)的孩童們有哭有笑，有吵有鬧，實際上是在健康成長。這本是稀乎平常之事，關(guān)于老爺卻是何其的仰慕。人們都上前與老爺謹重而又熱情地問話，背過他去又不知是竊竊私語什么，似乎在議論他的這個家庭已經(jīng)處于畸形狀態(tài)。他又扭回頭看看自己的磚瓦院落，雖然不比昨日所謂人丁興旺，但尚有一絲煙火，遙遠地想去最終要淪為廢墟，這又讓他感到十分地悲哀。</div><div><br>龍老爺在大門外的路上走了一個來回，他又不得不走回院中，走進屋內(nèi)。龍老太太雖然蜷曲著睡倒在炕上，但更多的時候她是醒著的。龍老爺進屋來又坐回炕上了，龍老太太則問：“那‘紅花’說的‘有孩子了’，是甚意思？”</div><div><br>龍老爺答：“想訛人唄?！庇终f，“不著調(diào)。”</div><div><br>龍老太太若有所思，說：“她說‘有孩子’，是不是肚子里有孩子？”<br>龍老爺說：“管她呢?！?lt;/div><div><br>龍老太太又說：“她是不是說，肚子里有咱響兒的？”</div><div><br>龍老爺一驚，恍然大悟說：“是嗎？是又怎樣？”</div><div><br>“她來過兩回了，總說‘有孩子了’，是不是？”老太太說。</div><div><br>老倆口說著說著，一路走來一直睡臥著的老太太竟然坐起來了，一路走來一直不哼不哈的老太太竟然話匣子打開了。她說，“紅花”姑娘相對于她響兒就是一個好姑娘，他倆總是廝守在一起又說又笑好一個調(diào)皮?！凹t花”姑娘使她的響兒及早地近了女兒身，并且是赤裸裸的肉體關(guān)系。她不竟親耳聽到過，而且她親眼看見過，但她作為長輩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耳。如今“紅花”姑娘能勇敢地站出來說“有孩子了”，其真實意思正是“肚子里有了響兒的孩子”，這不好嗎？這可是一百個好啊。雖然他們尚未成婚，有失倫理，但響兒的孩子可是“血肉”，可是最親，可是最最難得的孫子。</div><div><br>聽罷了龍老太太的一席話，龍老爺一下子就被洗了腦，剎那間他精神為之一震，不知不覺自炕上又落腳至地下，眉飛色舞地說，我將不惜一切代價，要將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們老倆口代替兒子撫養(yǎng)，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繼承我們龍家的血脈，讓我們的“龍頭堡”薪火相傳，永永遠遠。龍老爺多少天來第一次笑了，他似乎是要立即動身去追回“大紅花”姑娘，龍老太太則動身下炕說：“你等等，我和你一齊去吧！”說著便下炕來洗漱自己。龍老爺一時摟抱起龍老太太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嘴里說：“老鴇！”</div> 五<br>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龍州城東的龍頭堡高處垂直地接受夕陽光芒的照射，熱烈地要使人更多地眨巴雙眼。堡上一座也署名“龍頭堡”的磚瓦院中日日里生存著一對年過花甲的老爺老太，倆口子眼不花，耳不聾，不慌忙，不亂套，都有條不紊地各自做著無關(guān)緊要的大小事情。做事情做得累了就平行著仰躺在炕上睡一睡覺。覺也睡不著了就又坐起來看看電視，看電視的過程中老爺總花里胡哨地大罵如今這世道太不象話，不好好整治就難以平民憤。老太太就站在相反立場上攻擊老爺管事太寬了，太不自量力了，攻擊過頭了老倆口竟然吵翻了臉。老太在語句上斗不過老爺，就垂頭喪氣地大罵自己此生活著冤枉，蠻吵蠻鬧起來就又將老爺罵得敗下陣來。老爺有一肚子氣忽然消了，感覺自己是在謙讓老太，笑呵呵地為老太寬解，偷偷地欣賞自己的寬容大度。但無論如何吵如何鬧，每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老爺?shù)木駷橹徽?，稍加整裝自己就走出小屋走出院中，踏著節(jié)拍一步一步走下堡來。天氣晴朗的時候老爺總看看西天的太陽，就用心用力地眨巴老眼，將一副金銅框架的古典式茶色眼鏡架上鼻梁，腳下的道路就更加清晰可見。偶爾時候老爺手中還揮動一個扇面，一搖一搖地，從整體看去就是一位離退休老干部形象。龍頭堡上下的人們都很敬重這位老爺，于是就主動打招呼，說：“您老請走好！”<div><br>“嗯”老爺便答。</div><div><br>“接孫女去嗎？”又問。</div><div><br>“嗯，接孫女去?！崩蠣斦f。</div><div><br>于是老爺就走下龍頭堡一直向北去。穿過一個大十字路口，再向西走出一百米便是龍州市第一小學門囗。攘攘的學生隊伍中他探頭探腦地尋覓自己的孫女龍麗，麗子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學生隊伍中，雀妖的狀態(tài)向他飛跑而來，老遠就呼喚爺爺。老爺平心靜氣地與孫女說說話后，就替孫女背上書包緊握住孫女的小手在原道上返回。再一次穿過大十字路口，又與堡上堡下的人們打打招呼，一直登上龍頭堡高處。</div><div><br>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每天幾次來回，老爺堅持不懈。緊握住孫女的手上學放學，一路上，老爺絕不東看西看，也不咋說長道短，還不允許孫女東看西看或說長道短，他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出現(xiàn)。龍州城中這十多年來在這條道上不愉快的事情大有見長，碰撞的，流血的，因此毆斗的，住醫(yī)院的，上法庭的，在老爺?shù)男纳峡傃b著沉痛和悲哀。其中還有一起死亡事件，老爺為之嚇破了膽，也因此大罵這個世道太不象話，經(jīng)濟過熱，人心惶惶，車輛太多，車速太快，不去撞墻卻要撞向大人或小孩，小孫女似乎危在旦夕。</div><div><br>老太在家中已經(jīng)為孫女備好了洗手洗臉的一盆溫水，由老爺操作讓孫女洗罷了手臉，老太太就又備好更加可口的飯菜。將飯菜端上飯桌后老倆口靜靜地看著孫女一口口吃下，然后才各自開始用飯，溫馨的小飯桌上足以說明老爺老太的經(jīng)濟收入頗豐，兩份離退休工資用于這個三口之家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保障。作為孫女可以盡享這份經(jīng)濟保障下的呵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直就在老倆囗一片呵護之中幸福美好地長大成人了。</div><div><br>寄予孫女的感情呵護不僅在于小孫女十分惹人喜愛，更高層次的意義在于小孫女命根子的高度。中華民族，封建大國，不論帝王將相，志士仁人，還是區(qū)區(qū)小民，尤其在于行將就木的老人，均要視命根子高于一切，否則就愧對祖宗乃至蒼天。在龍頭堡高處，老爺本是大姓家族，人丁興旺，世代相傳，命根子的問題無不高高在上，甚至他寧愿整個物質(zhì)地球爆破也不可爆破掉自己的孫女，實質(zhì)上他企望整個物質(zhì)地球永恒，人的生命永遠，在一個美好的物質(zhì)世界里讓他的孫女健康幸福地成長。長大成為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苗，具有經(jīng)歷雨雪風霜的根基和力量，縱然自己要嗚乎哀哉的那一天，有孫女為他送行，他在天之靈則可十分安息并且永垂，否則就很難于坦然閉上雙眼。<br>晚飯以后，夕陽漸漸沉入天底，金紅色的光輝被灰黑色的夜幕蓋住，龍頭堡高處的情調(diào)隨時化作深沉，小院中的人的心情與清晨相反，與中午異樣，畢竟歸于天地灰黑色中的那般感慨。對于孫女來說，天性決定她要呼朋引伴地玩耍，老爺一方面甚贊同孫女玩耍，一方面又反對跑瘋跑野，就偷偷干著那“監(jiān)控”的勾當，最后將孫女監(jiān)控至家中。老爺還樂意與孫女宣講一些她最喜歡聽的故事，將笑聲和歡樂留給孫女，將深層的悲哀留給自己。每當故事講完了的時候，孫女也已經(jīng)睡熟了的時候，唯老爺在一種夜的清靜與空靈中揪出他漫漫人生中那一個個詠嘆。其實這位老爺?shù)娜松⒎菫碾y深重，包括老太太的人生也并非大屈大冤，他們都托共產(chǎn)黨的福一直過得相對風光和美好，具體體現(xiàn)在老爺?shù)某燥?、穿衣、逍遙三個方面。</div><div><br>偶爾，孫女問爺爺：“爺爺，我的爸爸呢？”</div><div><br>“死了?！睜敔斂偸侵毖圆恢M地答。</div><div><br>“爸爸怎么就死了？”孫女接著問。</div><div><br>“掉溝里摔死了?！睜敔敶稹?lt;br>孫女繼續(xù)問：“在哪里掉溝呢？”<br>爺爺答：“在南塔垣?！庇终f，“就地便埋在南塔垣上了?！?lt;/div><div><br>孫女問：“那他怎么就能掉溝里呢？”<br>爺爺答：“一失足成千古恨?！?lt;br>進一步，孫女又問：“哪我媽媽呢？”<br>老爺又答：“你的媽媽在遙遠的蒙古國?！?lt;br>小孫女問：“她為什么要在遙遠的蒙古國？”<br>龍老爺答：“你媽媽就是蒙古國人，你也是蒙古國人?！?lt;/div><div><br>孫女又問：“蒙古國好不好？”<br>爺爺答：“好，你們蒙古國可好啦。有一首歌唱道。”說著，老爺唱起來了，“‘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草低遍地花，帳幔好似白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這樣的美景，好不好？”<br>“好，好，好。我也要回蒙古國?！睂O女說。</div><div><br>“蒙古國可遠啦，等你長大了再回蒙古國?！饼埨蠣斦f。停了停，老爺又說，“長大了你也不回蒙古國，你去大河之北的唐城。后來，你媽改嫁了，嫁大河之北唐城了。”</div><div><br>“我媽媽要我嗎？”孫女問。</div><div><br>“要，你長大了媽媽才要你，你長大了再去唐城找媽媽”老爺答。<br>“她不來看我嗎？”孫女問。</div><div><br>老爺答：“媽媽可是當上大老板了，特大特大的老板。媽媽非常忙，顧不上來看你?！?lt;/div><div><br>“媽媽一次也不來看我，她不是好媽媽?！睂O女說。</div><div><br>“嗯，我麗子不想要媽媽。有爺爺奶奶照顧我麗子，豈不是更好？”爺爺說。</div><div><br>“嗯，爺爺好，奶奶好！”孫女說。<br></div> 六<br>婚禮依然在進行中，“見大小”的場面已經(jīng)完全布置妥貼，龍老爺也端嚴地坐在大園桌正前方的竹藤椅上。孩子們的玩樂已告尾聲，“龍頭堡”村委某領(lǐng)導干部手執(zhí)一“見大小”名單站立于主持人的位置上。領(lǐng)導干部高聲喊：“龍麗出嫁，新女婿‘見大小’儀式現(xiàn)在開始，鳴炮奏樂?！贝箝T外炮聲響起，大院內(nèi)鑼鼓響起。<div><br>新女婿走上前來端正地站立于龍老爺?shù)恼龑γ?，準備隨著主持人的點名一一跪拜。這位新女婿，北京市豐臺人，與龍麗大學同學，二人自大學同學相識，相知，相愛一路走過來了，現(xiàn)雙雙覓職于北京某國企工作。龍老爺對孫女龍麗的這樁婚姻非常了解，非常滿意，值得信賴，值得托付，他更祝愿孫女龍麗愛情幸福，家庭幸福，萬事順遂，萬事如意。</div><div><br>“見大小”跪拜儀式開始了，第一項便是“拜祖宗”，這時，孫女龍麗自繡房中走出來了，她與新女婿并肩站立好，第一向龍老太太跪拜，一拜，二拜，三拜。第二向她的父親龍響跪拜，一拜，二拜，三拜。龍麗緊接著還做了一個特別的動作，她走上前捧起父親的遺照，象征性地撫摸過照片上的灰塵，又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面上，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依照儀式龍老爺是結(jié)尾壓軸的一個受拜的，但孫女龍麗擁抱住龍老爺，親吻著不松手……滿院的傍觀者感嘆：龍老爺，你的孫女龍麗就要遠嫁了，“龍頭堡”院中余下您老孑然一身，讓孫女怎么能放心得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