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咸亨酒店門前暮色如冷鐵，阿Q卻恰如被暖陽烘透了骨頭。他站在臺階高處，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響亮得幾乎要震飛檐角棲息的昏鴉：“我如今懂了，那書里的‘之乎者也’，真該倒過來念作‘者也之乎’！”未莊得勝歸來的豪情，此刻盡數(shù)化作他口中噴涌的唾沫星子。他那腰間插著的旱煙桿，竟也隨話音上下晃動著，活似他新得的那套道理正得意地搖旗。</p><p class="ql-block">話音未落，拐杖點地的篤篤聲由遠而近，孔乙己那件破長衫裹著單薄身子，在秋風中微微瑟縮。他站定，眼窩深陷里燃起兩點微弱的火星，直直射向阿Q：“荒謬！‘者也之乎’，豈不成了‘回字四種寫法’顛倒成了‘四種回法’？文法綱常，豈容你隨意扭捏？”那聲音干澀，卻如同枯枝斷裂般清晰刺耳。</p><p class="ql-block">“也者之乎！是也！”阿Q脖子梗得發(fā)硬，像只斗勝的雄雞，“老古板懂個甚？我阿Q說的，便無錯！”</p><p class="ql-block">“荒謬！荒謬！”孔乙己那細瘦指骨泛了白，幾乎要攥裂了杖頭，“詞序顛倒，如同乾坤倒懸，荒謬至極！”他青筋微凸的頸項，因用力而繃緊，如同他那被逼至懸崖的學問，正在搖搖欲墜。</p><p class="ql-block">酒客們早已圍攏，紅鼻子老拱的笑聲如碎瓷片般尖銳刺耳：“孔乙己，同阿Q爭字眼，豈非對牛誦經？”哄笑聲浪頓時涌起，孔乙己立在漩渦中心，長衫下擺簌簌抖動，臉皮被那笑聲刮得青白交錯。他徒然張了張嘴，滿腹辯駁的酸腐字句，竟在哄笑中變得輕飄無力，仿佛被風一吹便消散了。</p><p class="ql-block">他終究再無一字，拖著那根拐杖，一步步挪離了人群的喧囂。暮色沉沉壓將下來，冷風鉆入他長衫的破洞，寒徹骨髓?；赝谎?，阿Q兀自站在臺階上，正對著拉車的祥林嫂口沫橫飛地宣講他那“者也之乎”的新道理，祥林嫂茫然聽著，如看云中幻影?？滓壹航┝⒅念^猛地一記悶棍：方才自己那番認真，竟也化作了旁人眼中另一幕滑稽的“對牛彈琴”么？</p><p class="ql-block">牛何曾要聽琴？固執(zhí)者偏要對著犄角與蹄子演奏，倒將琴聲與牛哞混作了一團——旁人眼中，臺上人牛相映成趣，臺上人卻自詡曲高和寡，反怪牛耳愚鈍。</p><p class="ql-block">孔乙己緩緩前行，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虛空中。寒風卷起塵土，他佝僂的身影漸漸消融在愈加深沉的暮色里，仿佛那無邊的灰暗，終于不動聲色地裹走了一個無用的真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