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末莊的茶館里，煙霧繚繞，茶碗里浮沉著幾片廉價的茶葉梗，灰暗如同人們臉上洗不凈的塵土。阿Q今日格外興奮，蹺起一條腿擱在條凳上，唾沫星子濺入茶碗，他拍下醒木，“啪”地一聲，驚得角落打盹的閑漢一個哆嗦：</p><p class="ql-block">“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今日單表那漢丞相諸葛亮！五丈原上，他自知天命將盡，心有不甘，便設下七七四十九盞明燈，燒的是好洋油，費的是大價錢，只為向老天爺賒賬，再借陽壽十二年！”</p><p class="ql-block">阿Q伸出一根油污的手指，在渾濁空氣里點戳著，仿佛戳破了什么神圣的面紗：“列位，你們道這老天爺?shù)馁~，是那么好賒的？孔明先生忘了前債！昔日赤壁，他借來東風一把，火燒曹營，好不利索！可借了便借了，何曾見他歸還半縷？老天爺那里，也有一本賬，記著哩！”</p><p class="ql-block">茶館里靜了一靜，只聽見煙管鍋子里的嗞嗞微響，有人從喉嚨里擠出悶聲：“這話怎講？”</p><p class="ql-block">阿Q得意地咧開嘴，露出黃板牙：“怎講？上方谷！司馬老兒眼看要變烤豬，孔明先生眼瞅著就要大功告成！偏偏這時節(jié)，老天爺想起了那筆陳年風債，登時變了臉，黑云壓頂，大雨傾盆！那火，那火……嗤啦一聲，白煙冒起，全澆滅了！司馬懿父子幾個，濕淋淋爬將出來，倒像是剛從水里撈起的蝦米——老天爺這債收得狠哪！一把大雨，活活澆熄了諸葛丞相的功業(yè)，也澆滅了他賒賬的指望！”</p><p class="ql-block">角落里一個鑲金牙的冷笑起來：“照你這般說，老天爺竟也如此小氣，睚眥必報？”</p><p class="ql-block">阿Q仿佛受了激，脖子一梗，聲音陡然拔高，如裂帛般刮擦著眾人的耳膜：“小氣？那是天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孔明先生借東風是短貸，借陽壽可是長債——老天爺放貸，也要看信用！你賴賬不還，還想再借？沒門！那四十九盞燈，燒得再亮，燒的不過是孔明先生自家那點油盡燈枯的指望罷了！”他唾沫橫飛，幾乎要把“信用”二字釘進油膩的梁柱里去。</p><p class="ql-block">“啪！”又是一聲醒木響，阿Q猛地收住話頭，眼睛賊亮地掃過一張張木然的臉：“燈滅之時，便是丞相魂歸之際。五丈原秋風瑟瑟，丞相星隕，嗚呼哀哉！列位，這豈是天意弄人？分明是前賬未清，老天爺不肯再賒新賬罷了！我阿Q雖未進過學，卻也懂得這個理兒——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神仙老爺那里，也概莫能外！”</p><p class="ql-block">眾人聽著，卻并無多少悲戚之色。嗡嗡議論聲漸起，有人惋惜那四十九盞燈白白耗費的洋油錢，有人則咂摸著司馬懿的命硬，竟似全不把孔明先生那盞熄滅的命燈放在心頭。</p><p class="ql-block">阿Q見眾人紛紛起身，裹緊破棉襖預備散去，兀自挺著胸脯，意猶未盡地對著那裊裊茶煙宣布：“哼，我阿Q早就說過……” 可后面的話，終究被散場雜沓的腳步聲與掀開門簾灌入的冷風所吞沒。茶客們縮著脖子，各自踏進門外深沉的暮色里，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壓彎了腰。</p><p class="ql-block">阿Q最后離開，只覺一股寒氣鉆進衣上的補丁。阿Q呆立桌旁，臉上分明還掛著一種勝利似的笑紋，在昏暗燈下微微顫動，如同水面將滅的浮影。</p><p class="ql-block">茶館里那四十九盞燈的洋油味兒，似乎早已散盡，只剩下一片虛空，無聲無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