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細(xì)雨,下得凄惶。 </p><p class="ql-block">徐倩坐在窗前,手指無意識(shí)地?fù)芘孟?,不成調(diào)的零散音符像被風(fēng)吹散的嘆息。她的目光穿過雨簾,落在院子里那株早已枯萎的玫瑰上。三十年前,她親手種下它,就像種下自己對(duì)婚姻的期待??扇缃?,花死了,她的心也早已荒蕪成一片苦籬笆——尖銳、枯槁,困住自己,也刺傷靠近的人。 </p><p class="ql-block">"倩倩,吃飯了。"</p><p class="ql-block">羅方寸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六十五歲的他,背已經(jīng)微微佝僂,可那雙眼睛依然如年輕時(shí)那般銳利,仿佛還能一眼看穿法庭上那些謊言與狡辯??晌í?dú)看不穿的,是妻子的心。 </p><p class="ql-block">徐倩沒動(dòng),指尖仍輕輕摩挲著琵琶的琴頸,像在撫摸一道陳年的疤。 </p><p class="ql-block">"你還記得你媽把我那盆蘭花摔碎的事嗎?"</p><p class="ql-block">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進(jìn)空氣里。 </p><p class="ql-block">羅方寸的手一顫,滾燙的面湯濺在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那件事發(fā)生在他們結(jié)婚第二年——三十八年前。 </p><p class="ql-block">"倩倩,媽已經(jīng)走了十二年了。"他放下碗,聲音疲憊得像被雨水浸透的舊棉絮, "而且那次……她只是不小心……"</p><p class="ql-block">"不小心?" 徐倩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里燃著冰冷的火, "她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種賤花也配放客廳',然后——"她的手指猛地一撥琵琶弦, "錚!"一聲刺耳的裂響, "就這樣,把它推下去了!"</p><p class="ql-block">羅方寸閉了閉眼。又是這樣。每一次,只要她想起過去,那些畫面就會(huì)像老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重播,清晰得仿佛昨日。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同樣的臺(tái)詞,演著同樣的戲碼。 "我知道她那時(shí)候?qū)δ悴缓?,可后來…?quot;</p><p class="ql-block">"后來?"徐倩冷笑,手指在琵琶上無意識(shí)地滑過幾個(gè)音,竟是李娜那首《苦籬笆》的調(diào)子—— </p><p class="ql-block">"籬笆墻,影子長(zhǎng),圍住舊時(shí)光……"</p><p class="ql-block">她的聲音低啞,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蒼涼的顫意。 </p><p class="ql-block">羅方寸怔住了。他記得這首歌。很多年前,徐倩曾在一次教師晚會(huì)上彈唱過它。那時(shí)她還沒被歲月磨得這樣鋒利,眼里還有光。可后來,李娜出家了,有人說她是對(duì)愛情絕望了,而徐倩,似乎也在日復(fù)一日的舊賬里,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gè)版本的"李娜"——困在過去的苦籬笆里,再也走不出來。 </p><p class="ql-block">"你到底要我怎樣?"他終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道歉?下跪?還是去墳前把他們的骨灰挖出來,讓你再罵一遍?”</p><p class="ql-block">徐倩的手指猛地按住琴弦,琵琶發(fā)出一聲嗚咽般的悶響。 </p><p class="ql-block">"因?yàn)槟銢]經(jīng)歷過!"她的眼淚猝不及防地砸下來, "你沒經(jīng)歷過你媽每天嫌我炒菜咸了淡了;沒經(jīng)歷過她當(dāng)著鄰居的面說我'肚子不爭(zhēng)氣',因?yàn)榈谝惶ナ桥畠?;沒經(jīng)歷過她把我織的毛衣拆了,說針腳太松……"</p><p class="ql-block">她的聲音越說越抖,最后幾乎成了哽咽, “這些對(duì)你來說只是小事,可對(duì)我來說——"她猛地捶了下自己的心口, “每一件都像刀子,一直插在這兒,從來沒拔出來過!"</p><p class="ql-block">羅方寸頹然坐進(jìn)沙發(fā),雙手抱頭。他想起他們剛結(jié)婚時(shí),住的是租來的破舊平房,下雨天屋頂漏水,徐倩就拿盆接著,還能笑著彈一曲《甜蜜蜜》。后來,他們有了錢,蓋了三層小樓,兒女也出息了,可她的琵琶聲卻越來越悲,像李娜最后那張專輯里的歌——聲聲泣血。 </p><p class="ql-block">"用別人的錯(cuò)誤懲罰自己……"他喃喃自語。 </p><p class="ql-block">"什么?"徐倩的眼神驟然銳利。 </p><p class="ql-block">"沒什么。"他站起身,往書房走。經(jīng)驗(yàn)告訴他,這場(chǎng)爭(zhēng)吵再繼續(xù)下去,只會(huì)兩敗俱傷。 </p><p class="ql-block">可徐倩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說??!你那些大道理呢?"</p><p class="ql-block">羅方寸轉(zhuǎn)身,看著妻子。她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皺紋,可那雙眼睛里的憤怒,卻和三十八年前一模一樣。 </p><p class="ql-block">"我只是不明白,"他聲音沙啞, "為什么你能記住三十八年前的一次爭(zhēng)吵,卻記不住上周我們金婚紀(jì)念日時(shí),孩子們特意從北京上海趕回來,陪你彈琴唱歌?為什么你能復(fù)述我媽說過的每一句難聽話,卻想不起你肺炎住院時(shí),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守著你?"</p><p class="ql-block">徐倩愣住了。她的嘴唇微微發(fā)抖,像被突然按了暫停鍵。 </p><p class="ql-block">羅方寸苦笑: "你知道嗎?李娜出家前說過一句話——'有些人不是被命運(yùn)打敗的,是被自己的記憶殺死的。'"</p><p class="ql-block">徐倩的手指無意識(shí)地?fù)芰讼屡孟遥?quot;咚"的一聲悶響。 </p><p class="ql-block">"……她真這么說過?"</p><p class="ql-block">"嗯。"羅方寸輕聲道, "可她還說過另一句——'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shí)明月在,曾照彩云歸。'"</p><p class="ql-block">這是他們年輕時(shí),徐倩最愛彈的《琵琶行》里的句子。 </p><p class="ql-block">雨聲漸歇,房間里只剩下琵琶弦微微的余震。徐倩低下頭,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手指——這雙手,曾經(jīng)在市級(jí)教師才藝比賽上拿過一等獎(jiǎng),曾經(jīng)為孩子們彈過無數(shù)歡快的兒歌,也曾經(jīng)……被婆婆罵"不正經(jīng)的女人才彈這個(gè)"。 </p><p class="ql-block">"我……"她張了張嘴,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積壓了幾十年的委屈,此刻竟像被雨泡軟的泥土,稍稍松動(dòng)了一點(diǎn)。 </p><p class="ql-block">羅方寸慢慢走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p><p class="ql-block">"倩倩,"他的聲音很輕, "我們?nèi)フ覀€(gè)人聊聊,好嗎?就像……給這株枯玫瑰換個(gè)土,也許,它還能活。"</p><p class="ql-block">徐倩望著窗外。雨停了,一縷陽光破云而出,照在那株枯死的玫瑰上—— </p><p class="ql-block">它的根部,似乎真的冒出了一點(diǎn)綠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