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明史 · 閹黨》卷讀至《霍維華傳》,竟有棄之不舍的微妙感覺,其之“不舍”,并非欣賞褒揚,而是在他身上有太多“奸滑”文人的詭異屬性,令人瞠目,發(fā)人深省?;艟S華的仕宦人生,頗類元初理學(xué)大師許衡對唐朝權(quán)相、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的靈魂解剖,“奸邪之人,其心險,其術(shù)巧。惟險,故千態(tài)萬狀而人莫能知,惟巧,故千蹊萬徑而人莫能御。其諂似恭,其訐似直,其欺似可信,其佞似可近”,同時也似乎印證了北宋名臣劉摯揭示的政治定律,“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有德進,則行忠厚之政,以安天下;有才進,則為殘刻之政,以禍天下。則德之與才,治亂之所系也。有德者廉靜而重謹(jǐn),故人難識之,有才者矜強而敏捷,故人多悅之;此歷代人主所以多惑于忠邪之際也”。亦正如發(fā)生在李林甫身上的一樁糗事,其表兄生子,李林甫手書賀函相慶,卻誤將古時“生男”之“弄璋”(寓意前程富貴美好)寫成不倫不類的“弄獐”,由“美玉”而“野獸”,成為千古笑柄。李林甫如此,尚屬才疏學(xué)淺,而霍建華卻真的將“弄璋”的天資,活成“弄獐”,與牲畜為伍,落下閹黨的千古罪名,如此扭曲,卻偏偏與他盤桓仕道精于算計的絕頂聰明密不可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霍維華,北直隸(今河北)東光人,字應(yīng)庚、鐘西。東光霍氏一族自山西晉城遷入,與西漢時霍去病、霍光同宗,家傳以武學(xué)為主。居住在運河畔的霍維華先祖一支,五世祖時,農(nóng)耕家境趨于富庶,便書香漸開,霍維華的曾祖父霍德行考取貢生,并歷任縣訓(xùn)導(dǎo)、衛(wèi)教授等教職。歲隔三世,天資聰穎的霍維華秉承家風(fēng),刻苦讀書,學(xué)業(yè)遠(yuǎn)超其祖,先取秀才、舉人,再于萬歷四十三年榮膺同進士出身。及第之后,年近三十的他外放“除金壇知縣”,三年后調(diào)任吳江知縣,所任皆江南富庶之地。在此期間,他為官清正,任職勤勉,體恤民生,可圈可點者甚多,尤其是丈田均賦役之務(wù)實操作,深得民心,“士民望之如神明”。也正因為如此,霍維華萬歷四十六年奉命入京,留部待用,熹宗即位的天啟元年被授職兵科給事中,雖還是七品,但地位卻提高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也正是這樣的升遷,讓霍維華有了更多想法,性情大變或者是露出了真性情,于是便有了他善于投機的第一次精彩亮相。其傳有述,“天啟元年六月,中官王安當(dāng)掌司禮監(jiān)印,辭疾居外邸,冀得溫旨即視事”,深受先皇寵信,擁立光宗、熹宗兩代新帝,立有大功的王安,面對擢任內(nèi)廷一號主管、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帝命,為人低調(diào)的他,卻效仿古賢臣先辭后任的仁義風(fēng)尚,以身體有病予以“辭讓”??伤f萬沒有想到,如此顯赫的位置,怎會無人惦記,現(xiàn)實中就有,最惦記者,便是深受其提舉恩惠的魏忠賢,與熹宗乳娘客氏結(jié)盟勾搭的魏忠賢怎能放過這一良機?;艟S華也恰于此時從其內(nèi)弟閹人陸藎臣那里,得知其中內(nèi)情,加上他本就“與忠賢同郡交好”,同為滄州鄉(xiāng)黨,身為言官的他,便果斷上疏彈劾王安,指責(zé)王安有忤帝意,不堪重用。有人說他此舉為魏忠賢指使,但我以為更像是他刻意獻給魏忠賢的投名狀。結(jié)果,在他彈劾之后,王安便遭厄運,被魏忠賢“矯旨?xì)⒅薄M醢惨蝗?,魏忠賢如愿以償,成為內(nèi)廷頭號人物,開始擅權(quán)專制七年的丑惡歷史,霍維華也因此被認(rèn)定為外廷大臣投靠魏忠賢的第一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為擔(dān)負(fù)監(jiān)察職責(zé)的給事中,霍維華彈劾王安,表面看是在履職,并無不妥,但結(jié)合特定時刻背景條件分析,他這樣做,并非出以公心,動機不良,事實上為魏忠賢扳倒賢宦王安起到了重要作用,稱之“助紂為虐”亦不為過。因此,他理所當(dāng)然地受到了與王安關(guān)系親密的東林黨官員的強烈反擊,內(nèi)閣首輔劉一燝、吏部尚書周嘉謨“咸惡維華,用年例出為陜西僉事”,力圖將霍維華排擠出京師,以削弱魏忠賢勢力。而霍維華的同事、刑科右給事中、后被列為閹黨的孫杰則上疏為霍維華辯解,言“維華三月兵垣無過失,一燝、嘉謨仰王安鼻息,故擯于外”,魏忠賢見疏大喜,立即組織圍攻劉一燝和周嘉謨,劉周二人面對“接納王安”的明確指控,雖連疏自辨,亦難抵壓力,只得自請解職,魏忠賢乘勢順?biāo)浦郏瑢?、周二人以“致世”為名擠出朝廷?;艟S華因此沒有外放任職,可其父的突然離世,卻使他不得不“守制”還鄉(xiāng)奉孝。</p><p class="ql-block"> 時至天啟四年,經(jīng)過三年經(jīng)營,魏忠賢羽翼豐滿,“朝事大變”,便“傳旨令”召回霍建華,官復(fù)原職,雖還是給事中,卻從兵科調(diào)至刑科?!爸T為趙南星(吏部尚書,東林黨領(lǐng)軍人物之一)斥者,競起用事”?;艟S華從此徹底地“站隊”魏忠賢,“益銳意攻東林”,回歸不久,即上呈數(shù)千言奏章,矛頭直指執(zhí)掌朝廷的東林黨核心成員。據(jù)《明熹宗實錄卷五十八》記載,其疏以“頃者邪臣假借題目,誣蔑宮庭,虧損圣德”為主旨,追論三朝更替時的“梃擊”、“紅丸”、“移宮”三大疑案,指責(zé)東林黨人標(biāo)榜門戶,結(jié)黨營私,陷害正直,以達一黨私利,“痛詆劉一燝、韓爌、孫慎行、張問達、周嘉謨、王之宷、楊漣、左光斗”等參與“三案”辦理的東林黨官員,同時為因“三案”而受東林黨打壓的官員如“范濟世、王志道、汪慶百、劉廷元、徐景濂、郭如楚、張捷、唐嗣美、岳駿聲、曾道唯”等稱善點贊,而這些人后來都和霍維華一樣被列入閹黨名單,受到清算。在這道奏疏中,霍維華還有提請修改《明光宗實錄》等其他事宜。奏疏天啟五年四月十一日呈送,次日一早便有皇帝圣旨下發(fā),熹宗朱由校對霍維華奏疏給出“一字不差”的肯定評價。有人說,這是魏忠賢矯詔,但從字面看,如此直白的詔語,似乎更符合“木匠皇帝”朱由?!袄砉つ小笔剿季S特征。事實上,根據(jù)《熹宗實錄》記載,朱由校對待政事,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不堪,僅霍維華上疏當(dāng)月,朱由校就“視朝”、出席“文華殿講讀”十次以上,亦可證明,此時的熹宗可能心存旁騖,但絕非荒政躺平。在肯定霍維華所言的同時,熹宗依據(jù)奏疏指控,發(fā)起了全面清理東林黨人的政治斗爭。于是便有《明史》所言之“忠賢立傳旨削一燝等五人籍,逮之寀,免李可灼戍,擢濟世巡撫,至道等京卿,嗣美以下悉起用”之類人事動蕩發(fā)生,“三案”定論隨之顛覆,閹黨對東林黨的政治傾軋就此如火如荼展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這一過程不難看出,霍維華的奏疏在由此爆發(fā)的殘酷黨爭中,如同燃爆炸雷的引信,但真正的主宰,始終是專制皇權(quán)的人格代表熹宗皇帝,就連魏忠賢及閹黨一眾,也只不過是被皇帝驅(qū)使的走卒而已。人常言,明朝沒有秉權(quán)孱弱的昏君,就連“木匠皇帝”朱由校也不能例外。既然受到賞識,發(fā)揮了作用,霍維華的仕途便一路開掛,天啟“<span style="font-size:18px;">五年冬,擢太仆少卿,明年擢本寺卿,尋擢兵部右侍郎,署部事”?!捌吣?,延綏奏捷,進右都御史,蔭子錦衣千戶。寧錦敘功,進兵部尚書,視侍郎事,蔭子如之。俄敘三殿功,加太子太?!薄{心而論,官做到這個份兒上,其中自然有霍維華能力和努力的內(nèi)在原因,但也少不了權(quán)傾當(dāng)朝的魏忠賢的扶持助力。但有意思的是,很多跡象表明,霍維華和魏忠賢卻并未形成沆瀣一氣的死黨關(guān)系,至多只是氣味相投、相互利用的利益伙伴?;艟S華雖然表面上對魏忠賢畢恭畢敬,“每陳奏,必頌忠賢”,但真正涉及具體事務(wù),他并沒有喪失自我,唯魏忠賢馬頭是瞻?!睹魇贰せ艟S華傳》記載了這樣一種情況,霍維華“</span>尋言,總督張我續(xù)宜罪,尚書趙彥宜去,御史方震孺不宜逮,韓敬宜復(fù)官,湯賓尹宜雪,忤忠賢意,傳旨譙責(zé)之”。提及之人,形態(tài)各異,川貴總督張我續(xù)處置“奢安之亂”,怠戰(zhàn)消極,貽誤戰(zhàn)機且侵貪軍費,霍維華認(rèn)為應(yīng)予治罪,可他已投靠閹黨,受魏忠賢庇護;兵部尚書趙彥,戰(zhàn)功卓著,因附和楊漣彈劾魏忠賢,為魏忠賢忌恨,而霍維華則因言官彈劾趙彥放任部下殺良冒功、放縱兒子招搖惹事等,暗合魏忠賢去除趙彥的心愿;至于認(rèn)為彈劾魏忠賢和客氏亂政,被坐以貪贓,擬處絞刑的御使方震儒,霍維華堅持不應(yīng)繩之以刑,則明顯與魏忠賢相左;而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四萬兩白銀賄得狀元郎”傳說的當(dāng)事人、萬歷三十八年狀元韓敬和受牽扯的考官湯賓尹,前朝舊案,與黨爭無關(guān),霍維華提出不同意見,雖在情理之中,但也與魏忠賢意愿相違。所有這些,都清楚地表明,霍維華與魏忠賢并無足夠多的政治一致性,魏忠賢對此亦頗有不滿,睚眥必報,一再以圣旨名義“譙責(zé)”霍維華,也充分說明他們之間并沒有休戚與共那樣“鐵”,借對方所長為己所用,各懷心思,貌合神離,才是他們彼此關(guān)系的真實形態(tài)。而這樣的組合,絕不可能長久,一旦觸及任何一方底線,破裂就是必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以肯定的是,霍維華不是一個純正的君子,總是在茍且中尋找鉆營取巧的機會,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天啟五年五月,熹宗在西苑乘舟嬉戲,遇風(fēng)浪落水染疾,留下病根,久治不愈,一直違律結(jié)交近侍,“宮禁事皆預(yù)知”的霍維華得知內(nèi)情后,便四方搜尋治疾良藥,覓得“仙方”“靈露飲”,進呈皇上。“帝初甚甘之,已漸厭。及得疾,體腫”。而所謂“靈露飲”,實際上就是用銀質(zhì)器皿蒸餾得來的“米湯”,根本不具特殊醫(yī)療功效,初飲尚有甜爽口感,喝的多了便索然無味。也該霍維華時運不濟,他進呈“仙方”的時間偏與熹宗病情加重過程重疊,熹宗“體腫”病重,他自然難脫干系。直至今日,不少史學(xué)者還都把他進獻的“靈露飲”作為熹宗病故的重要疑因之一。好在當(dāng)時的掌權(quán)者包括繼任的崇禎皇帝、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檢并沒有深究霍維華,可見所謂“仙方”靈露飲與熹宗之死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這件事的發(fā)生,卻讓魏忠賢對霍維華恨之入骨,“頗以咎維華”。彼時,舉朝上下,在意熹宗生死,首屈一指當(dāng)屬魏忠賢,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得到和擁有的一切,都是熹宗給的,離開了熹宗,自己什么都不是。因此,他再怎么對待霍維華,都情有可原,可以理解。而對于霍維華,這可就是懸在頭頂?shù)囊话牙?,“甚懼”的他,“慮有后患”,<span style="font-size:18px;">出于自保,“欲先自貳于忠賢”,因此便有意公開有違魏忠賢,“力辭寧、錦恩命,讓功袁崇煥,乞以己蔭授之”,刻意擺出一副與魏忠賢對立架勢,“忠賢覺其意,降旨頗厲”。就是這一番半真半假的割裂,讓霍維華再次摘得先機,躲過了一場大劫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熹宗病重身亡,崇禎即位,不及一年,即陡起打擊閹黨的政治風(fēng)暴,“忠賢敗”,“附珰者多罷去”,而名列“閹黨”的霍維華卻因前番鋪墊,尤其是主動而積極地躋身攻擊魏忠賢戰(zhàn)陣,以與魏忠賢有“貳”的人設(shè)贏得安然“自如”,照樣“以兵部尚書協(xié)理戎政“。但好景不長,重返朝廷、曾深受其害的東林黨人,卻沒有放過他。崇禎元年,“遼東</span>督師王之臣免,代者袁崇煥未至”,霍維華欲避黨爭鋒芒,便借機“謀行邊自固”,新帝朱由檢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可看不下去的給事中顏繼祖卻上疏極論霍維華為人惡劣,言“維華狡人也,珰熾則借珰,珰敗則攻珰。擊楊、左者,維華也。楊、左逮,而陽為救者,亦維華也。以一給事中,三年躐至尚書,無敘不及,有賚必加,即維華亦難以自觧”,以事實勾勒的人格素描躍然紙上,入目三分”,崇禎“乃寢前命”?!绊曋?,言者踵至,維華乃引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崇禎二年,消滅閹黨進入清算環(huán)節(jié),霍維華被定為“逆案四等,遣戍徐州”,可此刻的他雖受責(zé)罰但“氣勢猶盛”,依然在捕捉東山再起的可能機會。崇禎七年,徐州治下駱馬湖淤塞,霍維華以為可通過治理駱馬湖水害“敘功復(fù)職”,便向治河尚書劉榮嗣獻策,“請自宿遷抵徐州,穿渠二百馀里,引黃河水通漕”。劉榮嗣采納他的建議,“費金錢五十馀萬”,結(jié)果“工不成”,劉榮嗣“下獄論死”,霍維華亦就此斷了余燼復(fù)燃的念想。兩年后“丙子之變”,邊事危急,“都御史唐世濟薦維華邊才”,僅僅是推薦,唐世濟便因此遭“下獄遣戍”的嚴(yán)厲處罰,得此消息,霍維華更是萬念俱灰,次年正月即在戍地郁憤而終。然而,與他的名聲直接有關(guān)的后續(xù),并沒有因為他的離世而終結(jié)。北京覆滅,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權(quán),權(quán)臣馬士英和閹黨骨干阮大鋮得勢之后,便主導(dǎo)推行“翻逆案”,為閹黨中骨干官員平反,吏部尚書張捷“重敘三朝舊事,力稱維華等忠”,霍維華被列入“贈蔭祭葬謚全者”的第一等第,雖是南明,但也終究是朱氏政權(quán)給予的一種榮譽性補償。 </p><p class="ql-block"> 觀其一生,霍維華無疑是一個智者,其敏銳的政治嗅覺和洞察力,采取行動的精準(zhǔn)和高效,從“術(shù)”的角度看,皆可謂之“上佳”;但從社會評判的層面分析,他的作為卻并無多少正面價值可言,從其任職金壇、吳江知縣的表現(xiàn)看,他大可以成為一個出類拔萃、青史留名的好官,可他偏偏在進京之后,像一個急于“賺快錢”的投機商,將攀附魏忠賢作為快速“致富”的“風(fēng)口”,進而將“弄璋”的底子污化成“弄獐”的人生,與魏忠賢一起被鉚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想,這樣的結(jié)局,絕不是霍維華想要的。問題出在哪兒?用現(xiàn)在一種流行的表達,就是他人生的底層邏輯出了錯訛,是他的動機偏離了“善德”和“正道”,結(jié)果自然就如莊子所言,“以道馭術(shù),術(shù)必成;離道之術(shù),術(shù)必衰”,鉆營了一生,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困于用“術(shù)”的“中人”(實際上連“中人”都不如),而絕不會成為施行“大道”的君子和“上人”。在如此嚴(yán)峻的前車之鑒面前,今天的我們,又該如何?真的不可掉以輕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07.03.于淮水之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