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左岸的白色環(huán)形階梯已灑滿金箔般的陽光。浪人抱著一把舊木吉他，靜靜地坐在第三級(jí)臺(tái)階上，指尖流淌出的和弦仿佛浸了水的亞麻布，濕漉漉地纏繞著整座城市。那是一種能將嘆息揉碎的旋律，連路過的鴿子都不由撲棱著翅膀，將影子輕輕投在他那件褪色的藍(lán)布衫上。</p> <p class="ql-block">許愿池邊最先蘇醒的是風(fēng)。它卷起巴洛克廊柱上的浮雕紋路，在十七歲的肩頭輕輕打了個(gè)旋。林小滿踮著腳，掌心的銀幣已被焐出一層薄汗。這是她第三次來到羅馬，前兩次都因暴雨困在酒店，而今天，終于等來了晴朗的晨光——導(dǎo)游說，正午前的第一縷陽光落入池中時(shí)，許下的愿望最靈驗(yàn)。</p> <p class="ql-block">“要愛情?！彼钪?，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銀幣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疼，像某種隱秘的悸動(dòng)。去年在佛羅倫薩，她曾見過一位穿白紗的新娘從萬神殿走出，頭紗被風(fēng)掀起時(shí)，露出耳后一顆淡褐色的痣——后來，她在日記本上反復(fù)描摹那顆痣，旁邊寫著：“希臘式婚禮”。</p> <p class="ql-block">“?！?lt;/p>
<p class="ql-block">銀幣落入池水的清脆聲響驚飛了兩只麻雀。林小滿望著漣漪一圈圈蕩開，忽然覺得那枚銀幣像一顆被揉碎的星子，正順著池底的青苔緩緩下沉。她摸了摸口袋，里面還剩最后一枚硬幣，是今早離開青旅時(shí)，那個(gè)總在巷口彈吉他的中國男孩硬塞給她的——“給姑娘買杯卡布奇諾，”他說，“羅馬的早晨，該甜一點(diǎn)。”</p> <p class="ql-block">“需要幫忙嗎？”</p>
<p class="ql-block">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林小滿轉(zhuǎn)身，撞進(jìn)一片混著煙草味的霧氣里。男人倚著廊柱，黑色高領(lǐng)毛衣松松垮垮地垂在喉結(jié)下方，露出淡青的血管。他指間夾著半支煙，煙斗擱在腳邊的石凳上，煙絲簌簌落在褪色的牛仔褲上。</p> <p class="ql-block">“我……我只是許愿?！彼琶Π咽Ｏ碌挠矌胚M(jìn)手心，銀幣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jìn)骨頭。</p> <p class="ql-block">男人笑了，眼角有淺淺的細(xì)紋：“我猜也是?！彼麖澭鼡炱鹉_邊的牛皮本子，紙頁間飄出半片干枯的薰衣草，“剛才看你蹲在這兒，像尊被晨光鍍了金邊的雕塑?！?lt;/p> <p class="ql-block">林小滿的臉突然發(fā)燙。她想起昨天在蒙馬特高地遇到的那個(gè)叼煙斗的男人——他坐在圣心堂前的臺(tái)階上，面前攤開一本寫滿潦草字跡的本子，煙斗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極了她日記本里夾著的、那張從未寄出的明信片上的郵戳。</p> <p class="ql-block">“你……是不是總在這里寫詩？”她鬼使神差地問。</p> <p class="ql-block">男人的煙斗頓了頓，煙霧在兩人之間織成一張薄網(wǎng)：“算是吧?！彼_本子，指給她看最新一頁，“剛寫了半句——‘晨霧是未寄出的信，許愿池里沉了半顆星子’?！?lt;/p>
<p class="ql-block">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自己許愿時(shí)，銀幣墜入水中的聲音，確實(shí)像某種信箋被投入郵筒的輕響。</p>
<p class="ql-block">“然后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p>
<p class="ql-block">男人合上本子，站起身。他的影子籠罩過來，帶著松木香與煙草交織的氣息：“然后需要有人幫我想下一句?！彼焓州p觸她的發(fā)梢，指腹擦過她耳后那顆淡褐色的痣——和她在佛羅倫薩畫過的那顆，分毫不差。</p>
<p class="ql-block">林小滿突然想起浪人吉他的弦音。方才還帶著憂郁的調(diào)子，不知何時(shí)已轉(zhuǎn)為輕快的圓舞曲，琴箱里漏出的音符撞在廊柱上，濺起一串叮咚的笑。</p>
<p class="ql-block">“下一句……”她望著他眼里的光，突然有了勇氣，“應(yīng)該是‘遠(yuǎn)方少女跟他一樣在猶豫，直到銀幣沉底，漣漪漫過春天的唇’?！?lt;/p>
<p class="ql-block">男人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摸出鋼筆，在本子上快速寫下最后一句，然后撕下那頁紙，輕輕塞進(jìn)她的手心。紙頁邊緣還留著他指腹的溫度，字跡未干，暈開小小的墨點(diǎn)：“詩的名字，我想了很久——”</p>
<p class="ql-block">“許愿池的希臘少女。”</p>
<p class="ql-block">風(fēng)突然大了些，卷起池邊的玫瑰花瓣，落在林小滿腳邊。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搖晃，與那個(gè)叼煙斗的男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遠(yuǎn)處傳來浪人的和弦，這次不再是憂郁的藍(lán)，而是像地中海的陽光，金燦燦地漫過所有猶豫與不安。</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枚銀幣在她口袋里輕輕發(fā)燙。她知道，這次不是為了愛情許愿——而是為了此刻，晨光里，兩個(gè)靈魂終于看清彼此眼中的漣漪，像兩枚同時(shí)墜入池中的硬幣，蕩開的波紋，終將匯成同一片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