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只狐貍竄進了羊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實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理念一直滯留在十二歲的年紀上,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但事實如此。</p><p class="ql-block">記得我剛讀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校給我發(fā)了一張三好生獎狀,暑假就開始了。我以為終于可以擁有一個愉快而甜蜜的長假了,可以放下書包,在更多的時間里與伙伴們挖野菜,去很遠的梁家山捉螞蚱,或者脫得一絲不掛,在盛夏的稠泥河里游泳、打水仗、捉魚蝦,然后隔三差五在夜幕下跑遍山前嶺后的村莊看露天電影。那是我經(jīng)歷了數(shù)載的生活場景——山野的孩子,只要肚皮能填飽,只要有一雙結(jié)實的大腳板,那就是一種神仙般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我的父親把我的獎狀貼在墻壁上之后,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假期替他放羊,他要去割柴火。我知道家庭倒霉的事兒都屬于我。我有一個姐姐,嫁在百里以外的地方,一年半載轉(zhuǎn)一兩次娘家;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吃奶的弟弟。哥哥在生產(chǎn)隊混工分,家庭的日?,嵤率裁匆膊桓?,記憶中我有哥哥和沒哥哥一個樣,證明他存在的地方就是我沒少挨過他的拳頭。有一次我把什么活沒干好,他隨手就把我一鐵锨把打翻在一條水溝里。我爬起來邊哭邊喊,發(fā)誓長大后有力氣了要報一箭之仇??墒锹L的歲月里,弟兄們的恩恩怨怨誰能說得清呢?</p><p class="ql-block">還有,家里的場院要我打掃,豬草要我去割,母親和弟弟去舅舅家的時候,煮飯、洗衣、鋤灰填炕的活兒都要我去做。如果炕不熱,哥哥就撇下我到隊里的保管員那里去睡覺,父親在野外的羊圈里守羊,我就一個人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啜泣。西北風(fēng)在房頂上呼呼刮過,貓頭鷹在遠處的土崖上不停地啼叫,老鼠們在面柜蓋上奔走如飛,生怕有人翻過墻頭,推開單薄的窗戶搶走我家唯一的面袋子,生怕野狐貍竄進雞窩叼走那只下蛋的母雞,也怕半夜落雨淋濕柴火,第二天一家人就不能熟吃。</p><p class="ql-block">這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的暑期,它注定屬于我,屬于一群羊,屬于一條漫長幽深的山溝溝,屬于一支羊鞭下閃爍的陽光,屬于胡麻花叢里蝴蝶的剪影,也屬于一只狐貍竄進羊群的黃昏。那一條山溝溝的名稱叫后灣里,父親的羊圈就修在那里,除了莊稼,除了樹林,除了一座座陡峭的土崖,羊群吃草的地方就是從山巔到河畔的一條深溝,荒草稀疏,泥濘縱橫,頑石嶙峋,蟲豸遍地。</p><p class="ql-block">從早到晚,羊群悠閑地穿行其間,時光就在那一條溝里流淌著一個少年娃的所有幻想和孤獨。露水濕透了衣褲,等太陽出來愉快地曬干;黃昏降臨,拖掉沾滿泥濘的布鞋赤腳回家。餓了到田里摘一把豌豆充饑,渴了爬在涼水泉邊狂飲一番。綠色的莊稼,是我滿眼的踏實;飄蕩的彩云,是我幸福的向往。</p><p class="ql-block">一個落日欲墜的時辰,后灣里稻谷飄香,空氣濕潤,一抹抹霞光在樹林里璀璨又迷離。羊群快吃飽了肚皮,我打起嘹亮的口哨漫步在田埂上,不時呼喚著一只又一只掉隊的饞羊入列。我給每一只羊按它們的性格和毛色取了許多名字,如“花耳朵”、“草上飛”、“啟明星”等等,我叫那一只,那一只就乖乖就范。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指揮員,讓我的士兵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曲,整齊歸圈,養(yǎng)精蓄銳,等待翌日的戰(zhàn)斗。</p><p class="ql-block">可是,羊群晃動了一下,如一陣大風(fēng)吹過溝底,幾只小羊羔狂叫了起來。那只麻利的“草上飛”箭步竄到我的腳前,我知道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我知道最不能遇到的場面出現(xiàn)了。我最先想到的是狼。當(dāng)時在我們的村莊周圍,野狼沒有絕跡,時常會有豬崽或者羊被叼走的事發(fā)生,甚至還咬傷過村里的一個伙伴。</p><p class="ql-block">我的父親常給我講他住在羊圈里守羊的感受。他說他不怕鬼,只要膽子正,鬼也怕人;他說他不怕賊,做賊心虛,憑他學(xué)過幾天的武藝,賊討不到便宜??墒撬钆吕?,狼很兇殘,即使傷不了人,但隨意露出鋒利的牙齒,可憐的羊兒就遭難了。我立時毛發(fā)直豎,肝膽俱裂,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么對付這個強大的敵人?父親割柴的地方很遠,干活的社員也不在周圍,這條逐漸變暗的深溝,讓我感到了世界末日的來臨。</p><p class="ql-block">等我攥緊手中的羊鞭,定睛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瘦小的家伙,不是大灰狼,也不是黃鼠狼,是一只灰不溜秋的狐貍,愣愣地立在羊群中間,一雙狡黠的目光向我探來。我懸在心里的石頭才落下來,由對狼的恐懼變?yōu)閷偟木韬兔镆?。小小一只狐貍,對我?gòu)不成威脅,它威脅的僅僅是那一只只幼小的羊羔。但是我也不敢近前去驅(qū)趕它,我聽過大人們念過毛主席的語錄:“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辈扇≡鯓拥膽?zhàn)略方式驅(qū)趕它,就是我最大的課題了。</p><p class="ql-block">我思忖了一會,先用手中的武器——那支父親用過多年的羊鞭——辮梢抽不到狐貍身上,但是腳下的亂草卻一截截起舞起來,鞭子的聲音也在石頭上脆亮而簡潔。狐貍狐疑地看著我,不走也不動,它在揣摩我的戰(zhàn)斗技能。我又抓起腳下的石塊投擲過去,石頭沒有砸中它,反而砸在了一只羊羔身上。狐貍往后退卻了一步,依然狐疑地看著我,它在磨練我征戰(zhàn)沙場的意志。</p><p class="ql-block">最后,我亮開可能是我十二歲之前最高分貝的嗓音,放肆地吶喊。那聲音幾乎塞滿了整條溝,就像一架飛機呼嘯而過,土崖上的回響彌久不散。我相信遠處沒回家的父親也一定能聽到的。這時我看見狐貍在原地打了幾個轉(zhuǎn)圈,它認定今晚的晚餐無望了,也認定在我這里討不到便宜了,就夾起尾巴逃入了莊稼地。</p><p class="ql-block">這時天完全暗了下來,暮色像一團濃稠的迷霧罩在我周身。我十二歲的年齡就定格在這個難忘的黃昏。沒有經(jīng)歷一場生死之搏,但留在腦海里的后怕卻占據(jù)了我此后的年月。假如那晚遇到的是一只狼,假如心愛的小羊羔被叼走了,種種假如讓我后來的生活如履薄冰,應(yīng)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是我初遇狐貍的行為付出。生活沒有重復(fù)。可是一旦重復(fù)了,就不僅僅是一只狐貍竄進羊群的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