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暮春的風裹著槐花香撞進喜堂時,蘇挽月的蓋頭正被喜娘的手壓得低低的。金線繡的并蒂蓮扎得頭皮生疼,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著胸腔里那團發(fā)冷的霧——這是她第三次摸向袖中那方染血的絹帕,上面是阿爹臨刑前用指血寫的"莫信"。</p>
<p class="ql-block">那日我坐在庭院的老梅樹下,望著膝頭的紅蓋頭,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那個喜堂。蓋頭已經褪色,金線繡的并蒂蓮也不再鮮亮,可那日的槐花香卻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p>
<p class="ql-block">"一拜天地——"</p>
<p class="ql-block">嗩吶聲突然拔高,像根細針戳破了喜堂的喧囂。挽月盯著青磚縫里的霉斑,想起七日前的深夜。那時她還縮在柴房的稻草堆里,聽兩個公差用刀背敲著門:"蘇家余孽,左相府開恩收你沖喜,還不快謝過天恩?"</p>
<p class="ql-block">沖喜。她記得村里的王媒婆說過,沖喜是給將死之人續(xù)命的法子??勺笙喔拈L子...挽月咬了咬唇,指甲掐進掌心。前兩日送聘禮的人說,那位公子病得厲害,連床都下不了??纱丝滔蔡美锛t燭高燒,連供桌上的子孫餑餑都是熱的,總該有個活人在吧?</p>
<p class="ql-block">"二拜高堂——"</p>
<p class="ql-block">高堂上只坐著位穿墨綠翟衣的老夫人。挽月的目光掃過她鬢邊的東珠,落在老夫人膝頭那只蜷成球的白貓身上。那貓脖頸間掛著塊羊脂玉牌,和她阿娘臨終前塞給她的那只半舊的銀鎖,刻著同樣的"沈"字。</p>
<p class="ql-block">"夫妻對拜——"</p>
<p class="ql-block">這一拜要久些。挽月的膝蓋壓在錦緞上,漸漸嘗到了血腥味。她聽見喜娘輕聲催促:"姑娘快些,吉時要過了。"可她偏要慢,慢到能數(shù)清喜堂外有多少腳步聲——十二步,和阿爹當年被押往刑場時一樣。</p>
<p class="ql-block">"禮成——"</p>
<p class="ql-block">紅綢被喜娘用力一扯,挽月的蓋頭"唰"地落了地。她抬眼,正撞進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那是個極年輕的男子,靠在喜床的描金百子被上,唇色白得像浸了雪水,眉峰卻仍擰著,像是連合眼都嫌費力。</p>
<p class="ql-block">"你醒了?"挽月后退半步,撞在八仙桌上。茶盞"當啷"落地,驚得老夫人的貓"喵"地竄上房梁。</p>
<p class="ql-block">男子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極淡的笑:"蘇姑娘,委屈你了。"他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玉,"我這身子...怕是挨不過今夜。"</p>
<p class="ql-block">挽月的手攥緊了袖中染血的絹帕。阿爹的血還在帕子上,混著她這幾日的冷汗,黏糊糊的。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柴房聽見的對話——"左相大人說,只要蘇家女的命換得犬子多活三日,沈家愿保蘇家余孽一世周全。"</p>
<p class="ql-block">"你早知道?"她問,"知道我是誰,知道這場婚是沖喜?"</p>
<p class="ql-block">男子沒說話,只是抬手。挽月這才發(fā)現(xiàn)他腕間系著根紅繩,繩結處露出半截褪色的絲絳——和她阿娘當年給她繡的長命鎖上的絳子,紋路分毫不差。</p>
<p class="ql-block">"我叫沈硯。"他說,"三年前在寒山寺,我救過個被山匪追的女子。她穿月白衫子,懷里抱著個包袱,里面是半塊碎玉。"</p>
<p class="ql-block">挽月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那是阿娘被抄家前最后一次見她,塞給她包袱時說:"若遇到戴相同玉絳的人,便信他。"</p>
<p class="ql-block">"你是..."</p>
<p class="ql-block">"我早該告訴你。"沈硯的手垂了下去,砸在錦被上發(fā)出悶響,"這樁婚是騙你的。沈家要的是蘇家女的命鎮(zhèn)宅,他們說蘇家女的骨血能解我身上的毒。"</p>
<p class="ql-block">紅燭"噼啪"爆了個燈花。挽月看見沈硯的臉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極了那年寒山寺外,她躲在樹后看他騎馬而過時的模樣。那時他穿青衫,腰間掛著玉牌,而她躲在樹洞里,懷里揣著阿娘塞的半塊玉。</p>
<p class="ql-block">"那你呢?"她輕聲問,"你早知道我是誰,為何還..."</p>
<p class="ql-block">"我原想等你醒了,便帶你走。"沈硯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可這毒...無藥可解。"</p>
<p class="ql-block">喜堂外突然傳來喧嘩。老夫人的聲音尖得像指甲刮過瓷片:"怎么還沒圓房?明日吉時就要送入祠堂!"</p>
<p class="ql-block">挽月猛地站起來,繡鞋碾過地上的茶盞碎片。她望著沈硯逐漸冰冷的臉,突然想起阿爹說的"莫信"——可她該信誰?信那個在寒山寺遞給她水囊的少年,還是信此刻滿屋子虎視眈眈的沈家人?</p>
<p class="ql-block">"我來。"</p>
<p class="ql-block">她伸手解開自己的外衫。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想要推開她,卻被她按住手腕。紅燭映著她泛紅的眼尾,像極了當年在寒山寺,她蹲在廟前的老梅樹下哭,梅枝上的雪落進她領口時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你說過要帶我走的。"她貼著他耳邊說,聲音輕得像嘆息,"現(xiàn)在就走,好不好?"</p>
<p class="ql-block">沈硯的手突然收緊,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里。他的吻落下來,帶著血的腥甜,混著她唇上的胭脂,苦得像阿娘咽氣前的最后一口氣。</p>
<p class="ql-block">"好。"他說,"等過了今夜。"</p>
<p class="ql-block">可這一夜,終究沒等到天亮。</p>
<p class="ql-block">第二日寅時三刻,沈府的更夫敲響了喪鐘。挽月坐在喜床上,蓋頭重新蒙好,紅綢從發(fā)間垂落,在地上堆成一片血海。她聽見老夫人的哭嚎,聽見下人們議論"沖喜到底沒沖過去",聽見自己腕間的紅繩被剪斷時"咔"的一聲輕響。</p>
<p class="ql-block">后來她才知道,沈硯根本不是沈家長子。真正的沈家長子三年前就死了,尸體停在冰窖里,身上蓋著她昨夜親手繡的百子被。而眼前這個"沈硯",不過是沈家買來的替死鬼,用來騙她這枚"鎮(zhèn)宅之寶"。</p>
<p class="ql-block">再后來,她學會了在深宅里生存。學會了對著空床說"夫君今日可還好",學會了在祠堂里對著沈家長子的牌位行禮,學會了把那半塊玉鎖永遠藏在妝匣最底層。</p>
<p class="ql-block">如今她坐在庭院里的老梅樹下,膝頭放著那方染血的絹帕。風又起了,吹落幾片梅花,落在她膝頭的紅蓋頭上。蓋頭已經舊了,金線繡的并蒂蓮褪成了淡金色,像極了那年寒山寺外,她躲在樹洞里,透過枝椏看見的,沈硯腰間晃動的玉絳。</p>
<p class="ql-block">"阿爹,"她對著空氣輕聲說,"女兒終究還是信錯了人。"</p>
<p class="ql-block">遠處傳來打更聲,"咚——"的一聲,驚飛了幾只寒鴉。挽月摸出妝匣里的半塊玉,和腕間的紅繩系在一起。陽光透過梅枝照下來,玉上的紋路突然清晰起來——是兩個字,"長安"。</p>
<p class="ql-block">可長安,早已在二十年前的大火里,化作了焦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