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農(nóng)歷七月初七的傍晚，柳樹屯的炊煙比往日散得更早。趙大格蹲在自家門檻上，望著西邊最后一抹晚霞被暮色吞噬。他粗糙的手指間夾著半截?zé)煟瑹熁曳e了老長，卻忘了彈。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那些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p><p class="ql-block">"大格！磨蹭啥呢？就等你了！"</p><p class="ql-block">錢二毛的破鑼嗓子從村口傳來，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麻雀。趙大格這才回過神來，把煙頭在鞋底摁滅，順手抄起桌上那瓶散裝白酒。酒瓶上貼著"特供"二字，是他在鎮(zhèn)上小賣部花十五塊錢買的，瓶身上還沾著面粉的痕跡——那是他今早給王屠戶家?guī)凸た肛i肉時蹭上的。</p><p class="ql-block">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jīng)圍坐了六個人。孫三鎖正在用他那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撕扯一只燒雞，油光順著他臉上的疤痕往下淌；李四季擺弄著他那部屏幕碎裂的智能手機(jī)，反復(fù)刷新著某個相親網(wǎng)站的頁面；楊五方蹲在角落，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誰也看不懂的圖案；成六記和馮七強在為半瓶酒的歸屬推來搡去；錢二毛則站在磨盤上，像個將軍似的指揮著這場寒酸的宴席。</p><p class="ql-block">"來了來了。"趙大格把酒瓶往磨盤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七只粗瓷碗很快擺成一圈，劣質(zhì)白酒在碗里泛著渾濁的光。</p><p class="ql-block">"先干一個！"錢二毛舉起碗，"敬咱們的光棍節(jié)！"</p><p class="ql-block">七只碗在空中相撞，酒液濺出，在月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趙大格仰頭灌下，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這讓他想起去年冬天，他去鄰村相親時喝的那杯茶——女方母親用一次性杯子給他倒了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等他走后，那個杯子被扔進(jìn)了豬圈。</p><p class="ql-block">"你們知道今天城里人怎么過七夕嗎？"李四季突然開口，眼睛還盯著手機(jī)屏幕，"我表弟在省城送外賣，說今天玫瑰漲到二十塊一支，高檔餐廳的位子要提前半個月訂。"</p><p class="ql-block">"二十塊一支？"成六記瞪大了眼睛，"夠我買三斤豬肉了！"</p><p class="ql-block">"人家那叫浪漫。"馮七墻陰陽怪氣地說，"咱們這叫......"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缺角的磨盤、掉漆的粗瓷碗、沾著泥土的燒雞，最后落在自己磨破的袖口上，"咱們這叫活著。"</p><p class="ql-block">一陣沉默。夜風(fēng)吹過槐樹，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嘲笑這群癡心妄想的男人。</p><p class="ql-block">趙大格又給自己倒了碗酒。他想起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親，女方是個帶著五歲男孩的寡婦。那孩子一直躲在母親身后，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你要是真心待我們母子，"女人說，"就在縣城買套房，孩子得在城里上學(xué)。"他當(dāng)時兜里揣著賣糧食攢的兩萬塊錢，連首付的零頭都不夠。</p><p class="ql-block">"你們說......"楊五方突然開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七仙女...要是...要是現(xiàn)在下凡...會...會看上咱們嗎？"</p><p class="ql-block">這個問題讓所有人都愣住了。錢二毛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拍著大腿笑起來："看上咱們？人家仙女現(xiàn)在都找富二代！你沒看電視劇里演的嗎？神仙都得靠香火錢，沒錢連廟都破??！"</p><p class="ql-block">"就是，"孫三鎖接話，疤痕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現(xiàn)在當(dāng)神仙也得拼爹。你看那些香火旺的廟，哪個不是有老板投資？"</p><p class="ql-block">李四季翻出一條新聞："看看這個，某地月老廟推出'高端姻緣套餐'，8888元起步，保證匹配優(yōu)質(zhì)對象。"</p><p class="ql-block">"狗屁！"馮七強把碗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濺，"連神仙都開始做生意了！"</p><p class="ql-block">酒過三巡，七個人都有些醉了。錢二毛不知從哪掏出一張泛黃的七仙女年畫，小心翼翼地鋪在磨盤上。畫上的仙女衣袂飄飄，眉目如畫。</p><p class="ql-block">"咱們...咱們也學(xué)學(xué)牛郎..."錢二毛大著舌頭說，"把...把仙女的衣服藏起來..."</p><p class="ql-block">"你傻??！"成六記推了他一把，"現(xiàn)在偷衣服是犯罪！要判刑的！"</p><p class="ql-block">"那...那怎么辦？"楊五方真的急了，結(jié)巴得更厲害，"咱...咱們就...就這么...單著？"</p><p class="ql-block">趙大格突然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槐樹下。他抬頭望著銀河，那里本該有鵲橋飛架，可今晚的夜空格外干凈，連只鳥影都沒有。</p><p class="ql-block">"拜一拜吧。"他啞著嗓子說，"萬一...萬一真有仙女心軟呢？"</p><p class="ql-block">七個醉醺醺的男人真的跪在了年畫前。趙大格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土地，聞到了泥土混合著酒氣的味道。他在心里默念："不要七仙女，不要織女...來個最丑的、最老的、最窮的...就行..."</p><p class="ql-block">沒有回應(yīng)。只有夜風(fēng)吹過年畫的沙沙聲。</p><p class="ql-block">不知過了多久，遠(yuǎn)處傳來雞鳴。天快亮了。孫三鎖第一個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走吧，該下地了。"</p><p class="ql-block">眾人沉默地收拾著殘局。趙大格把空酒瓶一個個撿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錢二毛的那張年畫被露水打濕了。畫上的紅衣仙女已經(jīng)化開，變成一灘紅色的水漬，滲進(jìn)了泥土里。</p><p class="ql-block">回村的路上，他們遇到了早起趕集的王嬸。王嬸挎著籃子，里面裝著新蒸的饅頭，香氣飄得老遠(yuǎn)。</p><p class="ql-block">"喲，你們這是......"王嬸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突然明白了什么，臉上露出憐憫的神色，"又過你們那個...光棍節(jié)??？"</p><p class="ql-block">沒人回答。王嬸嘆了口氣，從籃子里掏出幾個饅頭塞給他們："趁熱吃吧。"</p><p class="ql-block">趙大格接過饅頭，熱乎的蒸汽糊了他一臉。他想起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把剛蒸好的饅頭塞到他手里："兒啊，娘就盼著看你娶媳婦..."</p><p class="ql-block">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村口的廣播準(zhǔn)時響起，播放著今日新聞："...我省出臺新規(guī)，整治天價彩禮現(xiàn)象，倡導(dǎo)婚戀新風(fēng)..."</p><p class="ql-block">廣播聲飄得很遠(yuǎn)，一直飄到正在田里勞作的七個人耳邊。趙大格直起酸痛的腰，看見遠(yuǎn)處公路上駛過一隊婚車，車身上的"永結(jié)同心"四個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p><p class="ql-block">他舉起鋤頭，狠狠地砸向腳下的土地。干硬的土塊被劈開，露出下面同樣干枯的深層土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