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草房子的霉味里總摻著汗餿氣。蔡老八推開門時,那味道便像活物般撲出來,和二十年前第一個入住者張拴拴留下的氣息一模一樣。陽光穿過牛毛氈的破洞,照在炕沿發(fā)黑的血跡上——那是袁曲魁咳出來的,去年臘月的事。</p><p class="ql-block"> "老袁頭,交房錢。"蔡老八用腳踢了踢炕上那團鼓起的被子。沒動靜。他掀開被角,露出袁曲魁青灰色的臉,嘴角還掛著白沫,像只被毒死的耗子。蔡老八的手猛地縮回來,煙袋鍋子當啷掉在地上。這場景他太熟悉了,二十年間第六次。不同的是,這次是草房子失火了?;鸷么蟆?lt;/p><p class="ql-block"> 消防車的水柱沖垮草房子最后一面土墻時,圍觀的村民都聞到了烤肉的味道。田布亮躲在人堆最后面,她兩個兒子正跟警察解釋:"俺叔想不開......"話沒說完就被陳仙姑的冷笑打斷:"叫了三十年爹,臨死倒成叔了?"</p><p class="ql-block"> 法醫(yī)抬出的焦尸蜷縮成胎兒姿勢,蔡老八突然想起袁曲魁剛入贅時的模樣。那年他四十歲,穿著借來的中山裝給全村發(fā)糖,田布亮前夫留下的兩個崽子拽著他衣角喊"爹",雄娃六歲,鋼娃四歲。</p><p class="ql-block"> "入贅的男人不如狗。"張拴拴當年蜷在麥草堆里說的話,此刻在蔡老八耳邊炸響。2000年冬那個雪夜,這個肝硬化患者被妻子李春草趕出家門,背著蛇皮袋來敲草房子的門。袋里那床發(fā)霉的棉被,現(xiàn)在還墊在袁曲魁的炕席底下。</p><p class="ql-block"> 蔡老八蹲在廢墟里扒拉,找出來半截搪瓷缸。缸身上“勞動模范”的紅字已經(jīng)褪色,這是袁曲魁從原配家?guī)С鰜淼奈ㄒ晃锛?。五年前他從廠里退休回家,把鐵飯碗讓給繼子雄娃,自己扛著鋤頭下地時,總用這缸子泡劣質茉莉花茶。</p><p class="ql-block"> "老蔡,看這個。"陳仙姑用樹枝挑起個燒變形的鐵盒,里面黏著幾片藥丸殘渣——袁曲魁的降壓藥。去年田布亮停了他醫(yī)???,他就去衛(wèi)生所撿過期藥吃。有次蔡老八撞見他疼得在炕上打滾,兩個繼子卻在村口麻將館笑得震天響。</p><p class="ql-block"> 風卷著紙灰打旋,其中一片沒燒盡的紙片上還看得見"遺囑"二字。袁曲魁到底沒留下完整遺書,就像二十年前消失的張拴拴,只在草房子土墻上用指甲刻了"春草"兩個字,深得能藏住麥粒。</p><p class="ql-block"> 田布亮來收尸那天,特意換了素色衣裳。當她看見袁曲魁焦黑的手里還攥著鋼娃小時候的銀鐲子時,突然癱坐在泥地里。那鐲子是她前夫的傳家寶,袁曲魁偷偷藏了三十年,就為等鋼娃生孫子時送出去。</p><p class="ql-block"> "入贅的男人都這命。"蔡老八把搪瓷缸殘片埋進土里。草房子住過的六個男人,有四個死在里頭——張拴拴失蹤后第三年,有人在三十里外的河灘發(fā)現(xiàn)他的尸首;王木匠喝農(nóng)藥;趙貨郎凍死在除夕夜;現(xiàn)在輪到袁曲魁。剩下兩個,一個瘋了,一個進城當了乞丐。</p><p class="ql-block"> 夕陽把草房子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口棺材橫在鐵軌旁。蔡老八想起袁曲魁最后那些日子,總趴在窗口看火車。有回喝醉了說:"這鐵軌能通到我老家多好。"他老家在甘肅,入贅三十年沒回去過,墳地卻得埋在本村亂葬崗。</p><p class="ql-block"> 清理廢墟時,蔡老八在炕洞摸到個鐵皮盒。里面裝著袁曲魁的退休證、田布亮年輕時扎頭發(fā)的紅綢帶,還有張泛黃的全家?!掌箱撏藿Y婚,袁曲魁站在最邊上,衣服明顯是借來的,領口還別著寫"父親"的絹花。</p><p class="ql-block"> 夜里下雨了,蔡老八夢見草房子又立了起來。六個男人圍坐在炕上喝酒,張拴拴的肝不疼了,袁曲魁的背挺直了。他們輪流傳遞那個"勞動模范”搪瓷缸,喝的是當年辦喜事時沒舍得開的西鳳酒。</p><p class="ql-block"> 清晨,蔡老八被施工隊吵醒。村支書正指揮挖機鏟平廢墟:"這塊地規(guī)劃成垃圾站。"不遠處,田布亮帶著兩個兒媳在自家新房曬玉米,金黃的玉米粒鋪滿水泥院壩——那是袁曲魁用退休金打的。</p><p class="ql-block"> 風吹過南山坡的亂草,隱約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蔡老八突然明白了,草房子從來不是避難所,而是入贅男人的中轉站。從別人家的炕頭到這兒的土炕,再到亂葬崗的薄棺,就是他們全部的人生軌跡。</p><p class="ql-block"> 他最后看了眼那片焦土,轉身往家走。路過小賣部時,聽見幾個外村人在問:"聽說你們村有個專門收留倒插門的草房子?"老板娘嗑著瓜子笑:"燒啦!現(xiàn)在垃圾都往那兒倒。"</p><p class="ql-block"> 蔡老八沒吭聲。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又會有背著蛇皮袋的男人出現(xiàn)在村口。他們眼神惶惑,衣領上別著褪色的喜字,像一群找不到巢的候鳥。而村里那些有女兒的人家,正張羅著新一輪招婿宴,鞭炮聲能蓋過草房子的嗚咽。</p><p class="ql-block"> 蔡老八心里多少有些不暢快。草房子是生產(chǎn)隊時遺留下來的集體財產(chǎn)不假,但多少年來一直是他維修屋頂門窗,接水裝電。也是他收取十來塊錢的月租金。如今一句話拆了,他的煙錢也就沒了。這倒不算什么,可嘆要是再有上門女婿落難了,該去那里安身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