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一：新居的喜宴與破屋的歸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臘月里回老家，年味已濃。村頭最顯眼的位置，一棟簇新的三層別墅拔地而起，仿佛一夜之間長出來的。朱紅的琉璃瓦，雪白的瓷磚墻，氣派非凡。最扎眼的是，每一層陽臺都掛著嶄新的大紅燈籠，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里，紅得刺眼，喜氣洋洋。院子里似乎剛辦過盛大的喬遷酒席，杯盤狼藉還沒完全收拾干凈，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酒肉的喧囂和推杯換盞的熱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自家門口，忍不住問婆婆：“媽，那是誰家的新房子啊？真氣派?！?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沒立刻回答，眼神朝村口那條泥濘的小路努了努。順著望去，一個佝僂的身影正緩慢移動——一個老奶奶，灰白的頭發(fā)散亂著，身上是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襖，手里拖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她走走停停，不時彎腰，從路邊溝渠里、墻角根，撿起一個個廢棄的礦泉水瓶，塞進(jìn)袋子里。最終，她拖著沉重的收獲，走向村子最偏僻的角落——那里立著一間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墻皮剝落，窗戶用破塑料布糊著，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真真是狗窩都不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喏，就是她兒子的?！逼牌艍旱土寺曇簦饶巧碛跋г谄莆蓍T后，才嘆了口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我驚得差點跳起來，嘴巴半天合不攏，“兒子住那么大的新別墅，讓老娘住那種地方？還…撿垃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搖搖頭，臉上皺紋更深了，渾濁的眼里滿是唏噓：“唉，金花嬸子啊，是個苦命人，苦了一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二：“一枝花”與“飯鏟頭”的捆綁</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花，年輕時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模樣俊俏，身段也好?？上В诖謇锏男⌒杖思?，幾代單傳，勢單力薄。在那個宗族觀念深重的年代，小姓就意味著被欺負(fù)。為了在村里能直起腰桿活下去，她爹狠心把她推給了村里最兇悍的“飯鏟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鏟頭”是土話，指的是眼鏡蛇，形容他性子狠辣，眼神毒得像蛇。沒人敢惹他。金花爹想著，攀上這門親，有了這個兇神惡煞的女婿當(dāng)靠山，就沒人敢再欺負(fù)自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起初幾年，日子倒也湊合。“飯鏟頭”喜歡打獵，時常能帶回些山雞野兔改善伙食；金花在家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男主外女主內(nèi)，表面也算和和美美。然而，命運的轉(zhuǎn)折猝不及防。一次深夜進(jìn)山，“飯鏟頭”失足摔下陡峭的山崖，幾天后才被過路的人發(fā)現(xiàn)。命是撿回來了，一條腿卻徹底廢了，眼睛也瞎了一只，成了瘸子和“獨眼龍”。打獵的生計斷了，連田里犁地、挑擔(dān)這樣的重活，他也再也干不動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三：災(zāi)荒年月的“半碗粥”</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災(zāi)荒連年，土地貧瘠，雨水也不遂人意。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勒緊了褲腰帶。對于金花家，這更是滅頂之災(zāi)。農(nóng)忙時，金花拖著幾個年幼的孩子，苦苦哀求鄰里幫忙犁地?？烧l家不是忙得腳不沾地？求告無門，她只能咬著牙，自己掄起沉重的鋤頭，一下下地刨那板結(jié)的土地。女人家力氣有限，地翻得淺，莊稼長得稀稀拉拉，收成少得可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餓，成了全家最深的烙印。孩子餓得皮包骨頭，一場小病襲來，沒錢抓藥，更沒營養(yǎng)續(xù)命，一個接一個地在金花懷里斷了氣。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破敗的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鏟頭”把所有的怨毒都傾瀉在金花身上。怪她種地不行，怪她命硬克子，最后，所有的霉運都?xì)w咎于她——自從娶了她，家道就敗了，他摔斷了腿瞎了眼，孩子沒了，糧食沒了！他是個廢人，但打老婆的力氣卻大得驚人。金花身上的淤青和傷痕從未斷過。她不敢聲張，怕別人知道丈夫厭棄她，會變本加厲地欺辱她娘家。況且，“飯鏟頭”即使瘸了，僅存的那只毒蛇般的眼神，依然讓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眼看最后一個兒子也餓得只剩一口氣，小臉蠟黃，連哭的力氣都沒了。金花看著懷里氣若游絲的孩子，心像被刀絞。她顧不得身上的傷，抱著孩子，挨家挨戶，厚著臉皮去討一口吃的。那年月，誰家鍋里有余糧？走了大半個村子，除了憐憫或嫌棄的眼神，她一無所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到村子最東頭的老光棍老李家門口時，金花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但為了懷里的孩子，她還是用盡力氣敲了門。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露出老李那張油膩的臉和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那目光像黏膩的蟲子，在金花憔悴卻難掩昔日風(fēng)韻的身上爬來爬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次，半碗粥。”老李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曖昧，手已經(jīng)不安分地探了過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花本能地想躲開、推開。老李的手停住了，冷冷地撂下一句：“走吧，你兒子馬上要餓死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句話像冰錐，瞬間刺穿了金花。貞潔？孩子的命？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猛地沸騰起來。她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滾落，身體僵硬地放棄了抵抗，任由那雙骯臟的手?jǐn)[布……結(jié)束之后，老李倒也沒食言，真的舀了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了第一次，就有無數(shù)次；有了第一個男人，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金花的心早已麻木得像一塊死掉的木頭。只要能換到一點點吃的，讓孩子活下去，讓她做什么都行。羞恥？那東西在饑餓和死亡面前，輕得像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四：無處容身的“骯臟”</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紙終究包不住火。金花用身體換糧的秘密，像瘟疫一樣在村里傳開了?！帮堢P頭”知道了，他暴跳如雷，羞憤欲絕，像一頭困獸在破屋里咆哮?？伤藷o能狂怒，又能怎樣？看著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兒子？他最終把這奇恥大辱帶來的憋屈和怒火，加倍地傾瀉在金花身上。她的傷，更多、更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花也成了全村女人的公敵。那些管不住自家男人褲腰帶的女人們，不敢把氣撒在男人頭上，便把所有的怨恨和唾沫都砸向金花。爛菜葉、臭雞蛋砸在她身上、頭上，當(dāng)街撕扯她的頭發(fā)和本就破舊不堪的衣裳，罵她是“破鞋”、“狐貍精”、“臟貨”。金花從不還口，也不反抗，只是低著頭，護(hù)住頭臉，默默承受著。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孩子活著就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五：別墅與“狗窩”的今生</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不容易熬到唯一的兒子長大，外出打工，竟也談了個外地姑娘。兒子結(jié)婚時，對女方家撒了個彌天大謊——他說自己是孤兒。那個瘸腿瞎眼、窩囊的父親，那個“骯臟”的母親，是他急于擺脫的恥辱烙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婚后，兒子一直住在岳父家，形同入贅。岳父嫌他原名晦氣，給他改了個名字叫“來財”，圖個吉利。后來，小舅子（岳父的兒子）結(jié)婚了，新過門的弟媳容不下這個“吃白飯”的姐夫。來財只能卷起鋪蓋，住進(jìn)了小舅子工地的工棚——小舅子是做房地產(chǎn)的，來財就給他打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命運的齒輪再次轉(zhuǎn)動。小舅子在我們縣城接下了一個大工程，派來財當(dāng)現(xiàn)場管理。天高皇帝遠(yuǎn)，運材料的車來來往往。來財心思活絡(luò)了，每次運料，總“順手”扣下一點，沙子、水泥、鋼筋、磚塊……日積月累，工程竣工時，村頭那棟氣派別墅的地基也悄悄打好了。小舅子其實門兒清，但他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盤算著，與其讓姐姐、姐夫寄人籬下看弟媳臉色，不如用這種方式，偷偷給姐夫一個安身之所。畢竟，誰也不知道弟媳將來會不會連姐姐也容不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別墅落成，喬遷之喜。來財大擺筵席，鞭炮震天響，大紅燈籠高高掛。然而，盛宴的歡騰與他破屋里的母親毫無關(guān)系。來財堅決不讓她踏進(jìn)別墅一步。他對她嫌惡至極，嫌她“臟”，嫌她丟人，嫌她身上的氣味會“污”了他嶄新的地板和家具。他連挨著他家的路都不讓她靠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花依舊住在那個四面透風(fēng)的破屋里，每天拖著蛇皮袋，在村子和鎮(zhèn)上的垃圾堆里翻找能賣錢的瓶瓶罐罐、廢紙破布。日子清苦，但她說，現(xiàn)在只要養(yǎng)活自己一張嘴，輕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丈夫，“飯鏟頭”，前幾年就死了。不是病死的，是被兒子活活氣死的。來財那些年在外打工一直不順，掙不到錢，聽信了村里一些愚昧的說法——老人牙齒太硬太全，會“克”掉子孫的福氣和財運。他把自己所有的失敗都?xì)w咎于父親那一口意外結(jié)實的好牙。 <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本來就打心眼里鄙夷那個瘸腿瞎眼的父親：“一輩子靠賣老婆活命，窩囊廢！”，擋了他的財路就更留不得了！在</span>一個黃昏，他帶著鐵鉗沖回破屋，不顧老父親的哀嚎掙扎，硬生生把他滿口牙齒一顆顆拔光了！身體的劇痛撕裂了皮肉，但兒子那怨毒的眼神和冰冷的鐵鉗，更是徹底絞碎了老人最后的心氣。那口氣，終究是沒接上來，當(dāng)晚就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六：紅燈籠與盛開的“菊花”</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的故事講完了，院子里一片沉寂。我抬頭再望向隔壁那棟燈火通明、掛著刺眼紅燈籠的大別墅，只覺得那紅色像凝固的血，喜慶里透著說不出的陰森和寒意。那光鮮亮麗的瓷磚墻面，仿佛也折射著人心最深的冷漠與不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花嬸子……她不恨嗎？”我喉嚨發(fā)緊，艱難地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搖搖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恨？她從來不提一個‘恨’字。她總說是自己沒本事，讓孩子跟著遭了大罪，受苦了……”婆婆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兒子不理她，可她心里頭，最記掛的是孫子。想方設(shè)法打聽孫子的消息。聽說孫子在城里讀書，成績挺好，她那個高興勁兒啊，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一朵一朵的，倒像是盛開的菊花?！?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望向村子旮旯那間低矮破敗的土屋，想象著金花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那因?qū)O子的“出息”而綻放的、菊花般的笑容。這笑容，比那別墅上懸掛的大紅燈籠，更刺眼，也更讓人心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兩個世界，一棟別墅，一間破屋，隔開的不僅是磚墻，還有血脈里最深的涼薄與最堅韌的、無聲的守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