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輪碾過那拉提草原邊緣的碎石時,晨光正把草甸染成流動的金箔。218國道像一條被熨平的綠綢,車輪滾過,驚起一群貼著地面飛翔的云雀。路旁的鞏乃斯河泛著碎銀般的波光,墨綠的云杉林像站在路邊的衛(wèi)兵,連空氣都帶著剛解凍的清冽。車子駛過一片野杏林,殘花還掛在枝頭,像少年時代沒說盡的憧憬,明明知道山那邊有雨,卻偏要對著晴空哼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們一行四位老人,都已經(jīng)到了耳順或古稀之年,走過了大半生的風(fēng)雨,在這把年紀(jì),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聽信了一句廣告語,“走過天山公路,余生凈是坦途”,當(dāng)然這句話也是我們自己編造的。于是結(jié)伴出行,要和年輕人爭搶這條旅行賽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們的自駕車拐入217國道的瞬間,路標(biāo)上突然出現(xiàn)“天山公路”四個大字,我們一起亢奮起來。人生的閱歷讓我們做了各種攻略,也準(zhǔn)備了多種應(yīng)急預(yù)案。我們知道天山公路“一日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說法,也懂得它的壯觀和艱險,現(xiàn)在就是去迎接它的挑戰(zhàn)。</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隨著海拔的提升,天山公路(北起獨山子—南至庫車,又稱獨庫公路)中段的草原像是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車子剛轉(zhuǎn)過一個急彎,整片山坡突然涌出珍珠般的羊群,牧人的鞭哨在山谷里蕩出回聲。又過了幾道灣,遇到一群牛??,慢條斯理地行走在公路上,像是在觀察一路上的車輛和游客對它們的態(tài)度,我們只好等待他們慢悠悠地離開。遠處的山坡上,幾匹馬和幾只駱駝悠閑地在啃食青草,放眼望去,一派祥和的景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們的車子繞著公路一會兒登上山頂,一會兒又爬入山谷。當(dāng)鉆進“老虎口”路段時,我才明白什么叫“路掛在天上”。左側(cè)是垂直的巖壁,右側(cè)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柏油路像一條被繃緊的黑絲帶,在山脊上擰出S形的筋骨。雨突然下起來,霧靄從谷底漫上來,一路上的車輛在云霧中起起伏伏。那段路開得格外慢,方向盤在掌心沁出汗。時而穿過陽光刺破云層的“天窗”,時而墜入濃霧彌漫的“迷宮”,剛才還在抱怨山路顛簸,轉(zhuǎn)眼又被突然出現(xiàn)的高山湖泊驚艷——湖水藍得像塊凍住的眼淚,周圍的雪山倒映其中,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這多像人到中年,嘗過了求而不得的苦,也見過柳暗花明的甜,知道每個“險途”背后都藏著饋贈,每個“坦途”之下都有前人的腳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行至喬爾瑪,我們來到被松柏掩映的烈士陵園,這里長眠著168名筑路戰(zhàn)士,他們當(dāng)年踩過的雪,是否也像此刻這樣,在懸崖邊織成白色的網(wǎng)?陵園的守墓人說,561公里的天山公路修了十年,每年只有五個月通車,“他們把命鋪在路上,才讓后來人看見山那邊的風(fēng)景”。站在墓碑前,突然懂了什么是“平坦之下的重量”——人生哪有什么天生的坦途,不過是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為你扛過了風(fēng)雪。這些烈士犧牲時,都只有20歲出頭,如果他們還活著,跟我們幾位的年紀(jì)不相上下,我們都在含飴弄孫,他們卻長眠天山腳下。據(jù)我了解,有些烈士的親人并未來看過他們,不是因為他們心狠,令人扎心的原因是因為湊不足來到墓園的路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離開喬爾瑪烈士陵園,我們向著哈希勒根達坂前進,這里是天山公路的最高處。陽光突然變得慷慨,把峽谷兩側(cè)的山巖染成暖金色,巖壁上的褶皺像極了老人臉上的皺紋,每一道都刻著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走著走著,大家感覺氣溫驟降,于是找了一個停車處,急急忙忙添加御寒的衣物。快到哈希勒根隧道時,車窗外紛紛揚揚飄著一種白色物體,我們這些過來人多少見過一些世面,知道是下雪了,有人問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人回答說是2025年7月1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輪碾過哈希勒根達坂的最后一道車轍時,殘雪在反光鏡里碎成了銀箔,這條盤山路卻像被時光揉皺的長卷,每一寸都浸著冷冽的凄美。</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風(fēng)從天山的骨縫里鉆出來,帶著雪線之上的寒意,刮過車窗時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車子顛簸著掠過彎道,巖壁泛著濕冷的寒意,偶爾有碎石被輪胎帶起,在空曠的峽谷里砸出短暫的回響,隨即又被更濃的寂靜吞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越往下走,山形越顯蒼涼。那些被風(fēng)雪雕琢的山巖,溝壑里積著經(jīng)年不化的殘雪,像老人額上深深刻進的皺紋。遠處的獨山子大峽谷在云靄中若隱若現(xiàn),崖壁上的褶皺仿佛大地的傷痕,而公路如同一條細(xì)瘦的線,在這蒼茫的景致里蜿蜒,連接著冰雪與人間。車輪滾過最后一道減速帶時,獨山子出口的標(biāo)識牌在暮色中浮現(xiàn),像一枚褪色的郵戳,蓋在這段被風(fēng)雪浸染的旅程末尾。后視鏡里,哈希勒根達坂的雪峰已化作一粒微光,而掌心殘留的,是方向盤上冰冷的觸感,以及這段60公里路程里,群山與風(fēng)雪贈予的、寂靜又心碎的風(fēng)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輪碾過最后一道山脊時,暮色像融化的黃油,正緩緩?fù)繚M天山的眉梢。車子滑入獨山子出口的瞬間,忽然看見坡下的村莊浮起炊煙,天山公路在晚風(fēng)中舒展成柔軟的綢帶,我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片坦途。方向盤上的冰痕不知何時化了,掌心只余溫厚的皮革觸感,就像歲月把所有尖銳都磨成了圓潤的過往。遠處的地平線正鋪展成未拆封的信紙,那些曾讓車輪打滑的彎道、讓人心驚的懸崖,此刻都成了后視鏡里漸漸淡去的墨跡,而前路坦蕩如砥,連風(fēng)都帶著泥土的暖香,仿佛在說:當(dāng)你從天山的筋骨間穿過,這世間便再沒有哪條路,值得讓心懸成冰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走過天山公路,忽然懂得人生就像穿越這條公路,所有需要低頭攀爬的達坂,最終都會成為讓你挺直脊梁的注腳,而當(dāng)車輪碾過最后一道雪線,便會看見坦途早就在山的盡頭,鋪成了迎接歸人的長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5年7月2日于烏魯木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