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湖心亭的朱漆早已褪去了昔日的艷麗，斑駁陸離，仿佛歲月在它身上留下的一道道傷痕。四根石柱撐起一個灰蒙蒙的頂，如同天幕低垂，壓抑得令人心悸。我來時，亭中空無一人，石桌上積著昨夜未干的露水，映出天邊烏云的倒影。天色陰沉得駭人，烏云如潑墨般傾瀉而下，壓向湖面，連對岸那排蔥郁的法桐都仿佛矮了幾分，低下了頭。</p><p class="ql-block"> 暴雨來得極快，仿佛天神突然發(fā)怒。起初只是幾滴豆大的雨點，砸在石階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嗒”聲，像是試探。轉(zhuǎn)瞬間，千萬條雨線從云中傾瀉而下，擊打湖面，激起無數(shù)水花。雷聲自遠而近，起初悶悶地滾過天際，繼而“咔嚓”一聲在頭頂炸開，震得亭柱都在顫動，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顫抖。</p><p class="ql-block"> 我獨坐亭中，看雨幕將對岸避雨的人群模糊成灰影。他們擠在對岸的亭子里，人影幢幢，偶爾傳來幾句模糊的笑語，卻聽不真切。這邊卻只我一人，與雷雨相對。法桐的寬葉在雨中翻飛，時而露出銀白的葉背，時而垂下墨綠的葉面，像無數(shù)驚慌的手掌，在風中無助地揮舞。</p> <p class="ql-block"> 湖面完全沸騰了。雨水砸出的水泡此起彼伏，又被新的雨滴擊碎，仿佛湖水也在掙扎。一道閃電劈開云層，將湖水照得慘白，緊接著又是一串悶雷，仿佛天穹裂開了縫隙。我數(shù)著閃電與雷聲的間隔，三秒、兩秒、一秒……最后雷聲與閃電幾乎同時到來，想必那云團正懸在頭頂，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p><p class="ql-block"> 檐角的雨水已成瀑布，傾瀉而下。亭子四周水簾密布，將我圍困在這方寸之地。伸手觸及水簾，冰涼刺骨。這雨水帶著雷霆的氣息，隱約能嗅到一絲硝石的味道。掌心的積水微微發(fā)顫，原是雷聲震得我手心發(fā)抖，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p><p class="ql-block"> 對岸亭中忽然爆發(fā)一陣哄笑。隱約看見有人指著湖面比劃，想是看見了什么趣事。這邊卻只有雨打石階的聲響，單調(diào)而固執(zhí)。法桐樹下積了水洼，一只麻雀倉皇飛來，在水洼邊急急啄飲，又迅速飛走，連羽毛都來不及抖一抖，仿佛這片刻的停留已是奢侈。</p><p class="ql-block"> 雷聲漸成節(jié)奏。我靠在潮濕的柱子上，閉目聆聽。那聲響時而如戰(zhàn)鼓轟鳴，時而似巨輪碾過天際。閃電的白光即使閉著眼也能感知，忽明忽暗，像是誰在云層后擺弄一盞巨大的燈。在這雷雨交加的時刻，我仿佛聽見了天地的呼吸，沉重而有力。</p><p class="ql-block"> 睜眼時，發(fā)現(xiàn)石縫里爬出一隊螞蟻，正沿著柱腳蜿蜒而上。它們扛著白色的卵，在雨水中艱難行進。一道閃電照亮它們的隊伍，纖細得幾乎透明。雷聲炸響時，它們停頓片刻，又繼續(xù)前行。這般微小的生命，在雷霆萬鈞之下，竟也執(zhí)著地延續(xù)著自己的使命，仿佛這天地間的風雨，與它們無關(guān)。</p><p class="ql-block"> 雨勢最猛時，湖面騰起白霧。對岸的人群已縮成模糊的色塊，法桐樹也只剩輪廓。突然“轟隆”一聲，一段枯枝從樹上斷裂，砸進水里，濺起老高的水花。那聲響竟被雷聲淹沒，連個漣漪都沒能在喧囂的湖面留下，仿佛從未發(fā)生過。</p><p class="ql-block"> 亭角的蜘蛛網(wǎng)早已支離破碎。殘存的幾根絲線上掛著水珠，在風中搖晃。沒有蜘蛛的蹤影，想必早已躲進石縫深處。這脆弱的建筑，在暴雨中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卻偏偏成了我唯一的庇護所，讓我在這狂風驟雨中，得以安坐。</p> <p class="ql-block"> 雷聲漸遠時，雨也小了。對岸有人試探著伸出傘來，很快又縮回去。法桐樹下積了片小水潭，倒映著依然陰沉的天空。忽然一陣風過，水潭里的天空便碎成千萬片，又慢慢拼湊回來，仿佛一切從未改變。</p><p class="ql-block"> 湖面漸漸平靜。雨滴變得稀疏，在水面上畫出一個個同心圓。這些圓圈相互交疊，又各自消散，像無數(shù)個短暫的生命。對岸亭子里的人開始三三兩兩地離開，傘花次第綻放在灰蒙蒙的天地間，仿佛雨后的世界，又恢復了秩序。</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道雷聲滾向遠山。云層裂開縫隙，夕陽突然潑灑下來，將湖面染成金色。法桐的葉子滴著水，每滴都裹著陽光，墜落時像撒了一把碎金。我起身活動僵硬的四肢，石凳上留下一個模糊的水痕，很快就被風吹干了，仿佛我從未在此停留。</p><p class="ql-block"> 空氣中彌漫著雨水蒸騰的氣息，混合著泥土與樹葉的味道?；仡^望去，湖心亭靜靜地立在夕陽里，檐角滴著最后幾滴雨水。雷雨過后，它顯得更加蒼老，也更加堅韌，仿佛它本就該如此，歷經(jīng)風雨，卻始終佇立。</p><p class="ql-block"> 這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對岸的避雨者早已散去，各自繼續(xù)各自的行程。唯有這座孤亭，始終停在這里，見證著每一個過客，每一場風雨。今日是我，明日又是何人？而雷雨從不計較誰來誰往，它只管傾瀉，只管轟鳴，完成它自己的儀式便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