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長生的手沒了。摸到光禿禿的手臂,扭結(jié)的接口處,老嫗落下淚來,這一定不是夢,我夢里的你總是全須全尾兒的,夢里我都舍不得你受一點兒傷,你是這世間最完美的長生,你是打匈奴最英勇的兒郎,那蠻夷之地的胡擄怎么能傷到你呢?!阿敷念念叨叨,似追憶,若詢問,又如同喃喃自語。</p><p class="ql-block">長生不知怎么回答她,本來他就嘴拙,阿敷這幾句話偏偏瞬間濕了他心底。對不起,阿敷,這些年,我不敢。三個字,阿敷便明白了所有。她當(dāng)然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可以陪你共患難,不能陪你同富貴。如果自己的日子苦,長生不會嫌棄,可換成長生的日子苦,他便不會回來。給不了她富貴,他怎么可能還愿意讓她受拖累。</p><p class="ql-block">他不回來,就已經(jīng)是想給她自由。可是他不回來,仍然拖累了她,拖累了一輩子,一輩子孤苦。她氣啊,怨啊,又心疼那自以為是的、善良的長生,熊人,你指望他能長多少腦子,能看開多少事情?</p><p class="ql-block">她眼淚流得緩慢,跟長生說,你早該回來的,我一直都在等你,再不回來,我就等不動了。長生明白她說的是死亡,長生也命不久矣,生死之際他終于明白自己的錯處,他滿心愧疚,上前抱住阿敷,人家老嫗哭得安靜,長生先是哭得隱忍,哭著哭著轉(zhuǎn)而變成了嚎啕,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翁,哭得極其難聽,阿敷,對不起,阿敷姐姐,阿生對不起你。阿敷虛弱的手拍拍長生的背,她輕易地原諒,生命的尾巴尖兒,她不舍得用最寶貴的時間怨恨自己最愛的阿生。阿生卻用自以為正確的方式浪費(fèi)了她最寶貴的,一輩子。青春如同水分從她的血肉中流逝,她干枯的手,斑駁的老人斑,皮包骨的固有著僵硬的手指,沿著長生的手臂向上摩索,小心翼翼地?fù)嵘习⑸拿纨?,猶如撫摸新生兒那般仔細(xì):長生的胡茬兒有點兒亂,她順手捋了捋,長生的嘴唇有點兒薄,長生的鼻子還算高挺,長生的眼睛,有點濕潤的眼睛,她慢慢地幫他抹掉臉上的淚痕,隔著眼瞼她摸到哭得有點發(fā)燙的眼珠,再往上是長長的硬硬的眉毛,寬闊的額頭溝壑交錯,似是記錄了他倆近乎一生的別離,再往上,額間偏右,一道疤,這里應(yīng)有個過一個致命傷……她猜測著阿生如何在慘烈的戰(zhàn)爭中生還,想象著如何被人斬去了雙手,又如何在痛不欲生中活下去,哭瞎的眼睛里再次滿蓄淚水,所剩無幾的怨艾都化作對他的心疼。哎,女人啊,自古以來就是盲目如斯,愛是她的靈魂,她們卻不知道優(yōu)先愛自己。</p><p class="ql-block">她的手撫著阿生的臉龐,陌生又熟悉,她多想看見自己的心心念念,眼前終究是一片黑暗。我想看見你,但她什么也沒說,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說,阿生,我想到外面去曬曬太陽。長生抱著阿敷,往外面去,阿敷清瘦,長生抱得起。他先找了一個藤椅把阿敷放下,又抱了茅草鋪了厚厚的草床,然后鋪上被子最后才把阿敷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午后陽光刺眼,阿敷依然看不見……但是她們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東方朔沒再細(xì)聽,轉(zhuǎn)身走遠(yuǎn)。強(qiáng)弩之末,阿生不回來,她還能再活一活,阿生回來了,她不用再辛苦地忍著不死了。多好,一個被寬恕,一個得解脫?;貋淼臅r候晚霞滿天,東方朔給他們合葬在漳江北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