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李車生的姆媽叫李鶯鶯，</p><p class="ql-block">李鶯鶯從大學里退休，是教授，算是高級知識分子，級別蠻高，人又長相年輕，退休前頭，五十多歲的人還是一副四十來歲的腔調(diào)，從背后頭看過去，還常常讓人看走眼，以為伊還是個小姑娘，外頭人看起來，李鶯鶯身上還有交關故事好發(fā)生。</p><p class="ql-block">結果一退休，李鶯鶯就跟一般的退休老頭、老太也沒啥區(qū)別。</p><p class="ql-block">沒有事體，李鶯鶯宅在屋里，伊自稱“老宅”。意思里講，一覺睏醒，一日三頓，事體少了，不常出門。</p><p class="ql-block">宅在屋里，有一樁事體，是李鶯鶯每天板釘要做的。一到下半天，沖杯咖啡，用只小碟子盛一塊蝴蝶酥，加一只水果，坐在窗口頭的藤椅里，捧本書看看，伊不歡喜看手機，現(xiàn)在一腔，連電腦也不太開，伊嫌鄙用電子產(chǎn)品傷眼睛。李鶯鶯一邊看，一邊還是老習慣，在小簿子上頭記記寫寫，講起來退休了，看書記筆記這點習慣還是改不掉了，老底子李鶯鶯的筆記，是學校里，學生們等牢要的寶貝，現(xiàn)在只是自己看看，消磨消磨辰光，最多老朋友碰頭的辰光，派吹吹牛皮用場……李鶯歌一邊看書，一邊還會時不時咪一口咖啡，咬一口松脆的蝴蝶酥 ，或者剝只橙子吃吃。吃橙子的辰光，伊要細細捏去筋，連皮也要剝清爽，再肯放進嘴巴里，蠻稀奇的，剝橙子的辰光，汁水一點也不會沾到手上去，這是交關年養(yǎng)成的習慣，練出來的功夫……就這樣，李鶯鶯可以消磨一下半天，李鶯鶯有一種老式的講法，稱之為“吃下午茶”。吃得悠閑悠閑，吃得與世無爭，一直可以坐到燒夜飯的辰光，才合上書，進灶披間燒夜飯。</p><p class="ql-block">李鶯鶯雖然一個人，夜飯吃得還是蠻講究，葷菜蔬菜搭搭，一點不馬虎。葷菜反正有車生會幫伊采購，冰箱里塞得滿滿的，伊每天早上頭，只要到漢興里邊頭的時蔬店里買點時鮮蔬菜。李鶯鶯歡喜燒菜，也會燒菜，水晶蝦仁，糖醋排骨，苔條小黃魚……當然還有清炒青菜，酒噴草頭……燒得是像模像樣，每天輪著吃吃……</p><p class="ql-block">不過，禮拜一的下半天，李鶯鶯板釘要出門一趟，要到咖啡館里去坐坐，雷打不動。</p><p class="ql-block">去咖啡館，是年紀輕的辰光養(yǎng)成的習慣……是一種情調(diào)。</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去咖啡館，最重要的一樁事體，是去會會老朋友，可以談談時事，聊聊家常，討論討論平?？磿焦庥浀墓P記……現(xiàn)在到咖啡館里吃咖啡，不是為了情調(diào)，是為了情感的聯(lián)絡，年紀大了，朋友越來越少了，李鶯鶯非常珍惜。</p><p class="ql-block">就憑這種過日子的腔調(diào)，李鶯鶯跟跳廣場舞的老太們還是有天壤之別的。在漢興里，大家講起李鶯鶯，就要高看伊一眼。</p><p class="ql-block">李鶯鶯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篤悠悠，不過，一個禮拜當中，李鶯鶯有一樁最最重要的等待，就是盼望李車生的到來。</p><p class="ql-block">看過《上海人吃泡飯》這本小說的人都曉得，李車生是在三輪車上出生的，所以名叫車生，生車生的辰光，差點送掉母子兩個人的性命，李車生的出生不尋常，母子兩個人的情感也不尋常，用一句相依為命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真可以講：兩個人，啥人也離不開啥人。</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每個禮拜天，車生一定要到漢興里來跑一趟，不管事體再多，工作再忙，也不管刮風落雨，天寒地凍，從不間斷，為的是去為姆媽送點吃的喝的，幫姆媽做點事體，陪姆媽講講閑話，噓噓寒問問暖……</p><p class="ql-block">在漢興里，在大家的眼睛里，車生是漢興里出了名的孝順兒子。</p><p class="ql-block">禮拜天早上，不出意外，李車生去姆媽屋里的路上，一定會彎一趟國際飯店，進去買一盒蝴蝶酥。買蝴蝶酥的人時常蠻多，要排一歇隊。有辰光，隊伍會排得老長，從國際飯店門里廂一直排到門外頭，又順著臺階排到上街沿。隊伍排得再長，李車生也總歸會不急不躁，耐心排著隊，反正順便可以看一歇手機里的股票行情，這一腔，股票行情一歇歇“蹭蹭“往上躥，一歇歇“嘩啦嘩啦”朝下跌，一歇不看，老母雞就會變鴨……有辰光也會看看短視頻，消磨消磨辰光，短視頻看起來不要動腦筋。車生一面看著手機，一面順著隊伍慢慢移動。直到營業(yè)員遞過來蝴蝶酥，車生收起手機，朝褲子袋袋里一插，從外套內(nèi)袋里摸出皮夾子，付了鈔票。車生不歡喜手機掃碼付鈔票，伊歡喜從上裝內(nèi)袋里廂摸出皮夾子的腔調(diào)，車生年紀不大，腔調(diào)倒蠻老派的。</p><p class="ql-block">鈔票付好，接過一盒油光發(fā)亮，刮拉松脆，奶香咪道十足的蝴蝶酥，車生心里一塊石頭才算落地。因為姆媽歡喜吃蝴蝶酥，而且只吃國際飯店的蝴蝶酥，因為其中有特殊意義。聽姆媽經(jīng)常講起，國際飯店的蝴蝶酥是阿爸跟姆媽第一次見面的辰光，阿爸送給姆媽的點心。蝴蝶酥見證了姆媽阿爸愛情經(jīng)歷的坎坷，阿爸雖然去世已經(jīng)交關年了，姆媽還是心心念念記在心里，一講起來，眼睛里還是會閃起眼淚……姆媽一捏到蝴蝶酥，也算是一種念想。</p><p class="ql-block">買好蝴蝶酥，一路過來,李車生還要到漢興里弄堂口的一家水果店里跑一趟。水果店老板阿興跟李車生是一道在弄堂里長大的“赤卵兄弟”，兩個人所以會成為“赤卵兄弟”，是小辰光發(fā)生過一樁刻骨銘心的事體，兩個人白相戳地皮游戲的辰光，車生竟然把鋼針誤扎進了阿興的手背上，鋼針穿透了阿興的手背，從手心里穿了出來，鋼針在阿興手背上晃蕩，鮮血順著鋼針在流淌，驚動了差不多整條漢興里，送醫(yī)院，拔鋼針，縫針，打破傷風針，車生全程跟著……因為阿興受傷，車生要常常去看望阿興，先是姆媽陪伊一道去，每次去都會帶交關好吃的東西，再后來，車生就一個人去了，吃的東西照樣還是帶去一大堆，一來二往，兩個人就分不開了，啥人也沒有想到，一鋼針把車生阿興扎成了“赤卵兄弟”。</p><p class="ql-block">就是當年，阿興犯了事體，去教養(yǎng)的幾年，也沒有中斷聯(lián)系，也沒有妨礙兩人的“赤卵兄弟”的情誼。</p><p class="ql-block">每次到姆媽屋里來，李車生總要到阿興的水果店里買水果，次數(shù)多了，阿興摸透了李車生的心思，阿興曉得李車生買水果是送姆媽的，水果要時鮮，品相要好，鈔票倒不在乎，阿興有生意可以做，二個人又是赤卵兄弟，一直盡心盡力。只要遠遠看到李車生走過來，阿興就揀好水果，稱好包好，等李車生一到水果店門口，阿興就把水果袋袋遞了過來，李車生付了鈔票，接過水果就可以走了，一點辰光也不會耽擱。</p><p class="ql-block">李車生就一手拎蝴蝶酥，一手拎水果，走進了大弄堂。</p><p class="ql-block">一進漢興里，沿大弄堂的兩旁，依次排開十幾條小弄堂，小弄堂里好保持著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石庫門門樓、黑漆大門。不過，黑漆大門里廂的格局老早變掉了，有的一只門洞里廂一記頭住進了十來戶人家，住房緊張的人家，為解決住房的困難，進門的天井、樓上的曬臺，連衛(wèi)生間都改成了房間，有交關人家就沒有了衛(wèi)生設備，拎馬桶、倒痰盂了，是一樁難事，里弄里就在弄堂口就砌起了糞便池，方便是方便了，進出弄堂就先要聞聞臭咪道……再后來，房子里還搭起了閣樓，爬筆陡的木扶梯就成了老人的難題……晾衣架，水斗通通搬到了門口外頭，小弄堂變得比較狹窄，各式各樣的晾衣裳架子。一天到夜撐滿了萬國旗，一樓的人家?guī)缀跻荒晁募緯癫坏教枴?lt;/p><p class="ql-block">李車生的姆媽就住在第一條小弄堂兜地的8號里。一路進出，常常就在晾著的褲襠下頭鉆過來鉆過去，蠻憋屈的，不過也怨不得別人，是車生姆媽把余慶路的洋房捐了出去，自家要住到漢興里來的。</p><p class="ql-block">不過，好在車生姆媽住的8號里，是獨門獨戶，是弄堂里不多的獨門獨戶。</p><p class="ql-block">進了弄堂，弄堂里總歸有人會問一聲：“車生又來看姆媽啦？”問閑話的大多數(shù)是老底子看牢李車生長大的老一輩人，面孔上頭，總歸溢滿了羨慕，羨慕車生伊姆媽有個孝順的兒子?，F(xiàn)在的漢興里，年紀輕一點的人多數(shù)買了新房子，住到新造的小區(qū)里去了，漢興里留居下來的老人居多，住出去的年輕人，一年也不會回來幾趟。</p><p class="ql-block">其實也怪不得年輕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不容易，在外頭，為了生計，天天東奔西忙，弄得像只陀螺，停不下來。到屋里，光是管小囡進幼兒園，進小學，進初中，操心考啥高中，進啥大學……就可以天天忙得連放一只屁的功夫也要算算辰光再敢放，已經(jīng)夠操心的了，更何況，屋里還有其他做不光的家務。啥人有退休工人一樣的閑功夫。來看老人的辰光就少之又少。孤獨的老人們看到鄰居屋里有小囡來探望姆媽，特別像李車生一禮拜板釘來一趟看姆媽的。就難免讓人羨慕。</p><p class="ql-block">李車生跟隔了一輩或者隔了幾輩的老人，沒有多少閑話好講，李車生總歸是報以笑笑，點過頭，繼續(xù)朝姆媽屋里走去。</p><p class="ql-block">姆媽也總歸像有靈性一樣，到辰光，已經(jīng)曉得李車生要來了，早早候到了門口頭，笑瞇瞇看牢李車生從大弄堂拐進小弄堂，滿是溫馨和期待。</p><p class="ql-block">等李車生走到門口，姆媽就會上前一步，攙牢李車生的手臂，婆娑半天，斜過頭，眼睛看牢李車生面孔，半天不肯離開。</p><p class="ql-block">直到寶寶講：“姆媽，讓我把東西放到屋里去再看好伐?！?lt;/p><p class="ql-block">姆媽就會笑了，講：“儂講，阿是嫌鄙姆媽變成老太婆了，婆婆媽媽起來了。”</p><p class="ql-block">李車生也會講：“姆媽，儂又來了，啥地方有像姆媽這樣年輕漂亮的老太婆？”</p><p class="ql-block">母子兩人就會笑得前合后仰，一面笑一面講，講講笑笑進了屋里。</p><p class="ql-block">姆媽總歸把一切總歸安排得正正好好，飯廳里的吃飯臺子上，飯菜已經(jīng)擺好，正騰著熱氣。香咪道撲鼻而來，就等母子倆上臺子。</p><p class="ql-block">車生已經(jīng)是結婚的人了，這個辰光還是像小囡一樣，在姆媽門前頭撒嬌，講：“姆媽，好吃飯了伐？肚皮餓煞了?！?lt;/p><p class="ql-block">姆媽還是講：“老規(guī)矩，先汰手……哦，雅蘭哪能沒有來……”</p><p class="ql-block">車生講：“雅蘭上中班，跑不開。”</p><p class="ql-block">雅蘭是車生的老婆，是三班倒的工人，時常跟車生湊不到一道來姆媽屋里，其實還有一個原因車生不好講，雅蘭不歡喜車生姆媽那種知識分子的咪道，讓伊覺得拘束，能不來，就不想來。</p><p class="ql-block">車生姆媽一面講，一面從車生手里接過水果和蝴蝶酥放進柜子里，順手關上了房門。母子倆再講點啥就不聽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作者“用上海話寫作的人”，繼《上海人吃泡飯》后，又一部用“上海話”寫上海弄堂故事的長篇小說，書中講述了李家“傳世珍寶”的面世和毀滅，圍繞著“稀世珍寶”的爭奪，小說展現(xiàn)了人生的百態(tài)，或巧取豪奪；或嫉妒覬覦；或心思不古，或靜如止水；或怒沉百寶……人性的“善”“惡”“美”“丑”盡顯于世。）</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