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洛川老家的院子里，杏樹與葡萄樹是極要好的鄰居。杏樹栽得早些，枝干挺拔，葉片闊大，在風(fēng)里沙沙作響時，頗有些長兄的風(fēng)范；葡萄樹藤則細(xì)弱得多，初來時不過是一截青嫩的莖，怯生生地攀附在竹架上，仰望著杏樹高大的身影。 </p><p class="ql-block"> 兩樹比鄰而居，起初各不相擾。春日里，杏樹先開花，粉白的花瓣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引得蜂蝶亂舞；葡萄樹則晚些日子才冒出嫩芽，蜷曲的葉苞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悄悄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杏樹開花時，葡萄樹尚在抽條；待到葡萄樹藤爬滿竹架，杏樹已開始結(jié)果，青青的小果藏在葉底，像害羞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你瞧，"杏樹抖落幾片花瓣，對葡萄樹說，"看我的花多熱鬧。" </p><p class="ql-block"> 葡萄樹不語，只是將新生的卷須輕輕搭在杏樹的枝干上。那觸須柔軟得像嬰兒的手指，試探著，最終纏繞上杏樹粗糙的表皮。杏樹微微一顫，沒有掙脫。 </p><p class="ql-block"> 夏日漸深，葡萄樹藤愈發(fā)纏得緊了。它不再滿足于竹架的支撐，而是將觸須伸向杏樹的枝條，在那里找到更穩(wěn)固的依靠。杏樹起初有些不悅——它的枝干被細(xì)細(xì)的藤蔓勒出淺痕，陽光被層層疊疊的葡萄葉遮擋，投下的陰影不再純粹。但漸漸地，它習(xí)慣了這種糾纏。當(dāng)狂風(fēng)來襲時，葡萄樹藤會用整個植株的重量壓住杏樹最纖細(xì)的枝條；暴雨傾盆時，葡萄葉為杏樹擋住了不少雨水。兩棵樹在季節(jié)里彼此適應(yīng)，互相滲透。</p> <p class="ql-block"> 杏子成熟時最為動人。金黃的果實沉甸甸地壓彎枝頭，在陽光下泛著蜜色的光；葡萄則是一串串青翠欲滴的珠玉，有的還帶著晨露，在杏子的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遠(yuǎn)遠(yuǎn)望去，黃與綠交織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杏子，哪里是葡萄。風(fēng)過處，杏葉與葡萄葉沙沙應(yīng)和，仿佛在說些什么只有它們才懂的私語。 </p><p class="ql-block"> "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了。"某日杏樹突然說道，一顆黃杏正從枝頭墜落。 </p><p class="ql-block"> 葡萄樹藤的卷須收緊了些，像是不安地道歉："可沒有我，你的果子會被鳥兒啄食殆盡。"</p> <p class="ql-block"> 杏樹沉默。它確實發(fā)現(xiàn)，有葡萄樹藤遮蔽的那部分枝干，果實保存得最為完好。而那些暴露在外的杏子，常常帶著齒痕或蟲眼。葡萄藤雖然貪婪地攫取養(yǎng)分，卻也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位老鄰居。 </p><p class="ql-block"> 秋深時，杏葉先黃，一片片飄落；葡萄葉則堅持得更久些，在霜降后才慢慢枯萎。兩棵樹站在漸冷的空氣中，裸露的枝干在天空下交錯成復(fù)雜的圖案。葡萄樹藤的卷須依然緊緊抱著杏樹，仿佛在承諾來年的糾纏。</p> <p class="ql-block"> 到了修剪枝條的時候，父親總要先解開葡萄樹藤與杏樹糾纏的部分。那是一場溫柔的剝離——剪斷過密的藤蔓，卻不傷及樹皮。被剪下的藤蔓仍固執(zhí)地卷曲著，像是不愿接受分離。父親慢慢的將它們拋在一旁；而兩棵樹的主干依然挺立，在冬日的陽光下裸裎相見，彼此的傷痕都清晰可見。 </p><p class="ql-block"> 明年春天，葡萄樹藤又會從根部抽出新的莖蔓，循著記憶中的路徑攀上杏樹。杏樹抖落去年的落葉，伸出枝條迎接這必然的擁抱。它們之間沒有誓言，只有年復(fù)一年的纏繞與生長，在黃與綠的交替中，完成一段無需言說的愛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