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旱天的云</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豫北的天旱透了。</p><p class="ql-block">毒日頭懸在當(dāng)頂，燒得能烙餅。地皮開裂的口子，縱橫交錯(cuò)，深得能伸進(jìn)小孩拳頭。玉蜀黍苗焦黃蜷曲，硬邦邦戳在地上，拿腳一碰，咔嚓脆響。莊戶人的眼神兒，都粘在了天上。</p><p class="ql-block">天是藍(lán)，藍(lán)得發(fā)賊，藍(lán)得讓人心慌。偶爾飄過幾縷云絲兒，薄得透亮，像誰隨手撕爛的棉絮頭子，輕飄飄地，沒個(gè)斤兩。連一絲風(fēng)都帶不動(dòng)，就懶洋洋地浮著，浮著，慢慢化了，散得干干凈凈。村頭老榆樹底下，蹲著幾個(gè)老漢，煙鍋?zhàn)釉鐪缌嘶?，只剩點(diǎn)焦黑的煙油子味兒。糞蛋爺瞇縫著眼瞅天，嘴里嘟囔：“娘的，連片像樣的云彩都攢不出來，老天爺瞎眼了。”</p><p class="ql-block">又過了兩日。晌午頭頂，日頭火炭似的往下砸。牙豬叔正給蔫巴的玉米秧子澆水，那點(diǎn)子水潑上去，“滋啦”一聲，冒股白氣兒，眨眼就給干土吸得精光，連個(gè)濕印子都不留。他直起酸脹的老腰，抹把額頭上滾下來的咸汗，剛想罵娘，一抬頭，嗓子眼兒的話噎住了。</p><p class="ql-block">西北角天上，堆起了一疙瘩云！</p><p class="ql-block">那云，起初黃黃蔫蔫的一小團(tuán)，像塊發(fā)霉的破抹布，臟兮兮地掛在天邊。莊子里眼尖的后生先嚷開了：“云！快看，云彩！”一時(shí)間，田埂上、土墻根、房檐下，攢動(dòng)的人頭都仰起了脖子，眼巴巴地盯著那天邊的一抹黃?？諝饫锟嚲o了一根弦。</p><p class="ql-block">那團(tuán)黃云像是被地上千百雙焦渴的眼睛吸著，竟慢慢地、沉沉地朝著這邊拱動(dòng)起來。越拱，顏色竟?jié)u漸發(fā)了烏，邊緣也變得厚實(shí)、混沌，隱隱透出點(diǎn)鐵青色。海山老漢扔了手里的破水瓢，拔腿就往村東頭自家那幾十畝旱得煙冒的地里跑。心口咚咚直跳，像揣了只野兔子。他身后，腳步聲雜沓，男女老少都跟著涌向東崗子地頭。</p><p class="ql-block">“要來了！要來了！”不知誰啞著嗓子吼了一句，帶著顫音。</p><p class="ql-block">云團(tuán)越聚越大，越壓越低，黑沉沉地覆過來，遮住了半邊日頭。天色陡地暗了。一股帶著土腥氣的涼風(fēng)，貼著干裂的地皮“嗖嗖”地鉆過來，卷起一陣干燥的塵土。人群騷動(dòng)起來，有人開始解下頭上的草帽，準(zhǔn)備兜雨；小孩子興奮地尖叫著，伸著小手往天上亂抓。</p><p class="ql-block">糞蛋爺喉頭滾動(dòng)，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眼睛死死盯著那翻滾的烏云中心最黑、最厚實(shí)的那一塊，心里不住地默念：“落下來！落下來！就砸在咱東崗子上！”他甚至下意識(shí)地張開了手臂，像是要去擁抱那片能救命的水汽。他家的地，就在眼皮子底下，龜裂得像老婦皴皺的臉皮，焦渴地等著天降甘霖。</p><p class="ql-block">那黑云翻涌著，低吼著，真?zhèn)€到了頭頂！墨汁潑過一般濃厚。天色黑得像扣了口大鍋底，風(fēng)也大了，吹得人衣裳呼啦啦響，吹得滿地枯葉柴草打著旋兒飛。豆大的雨點(diǎn)子，帶著一股子涼氣，劈頭蓋臉砸下來幾顆，砸在滾燙的地皮上，砸起幾點(diǎn)小小的灰塵印子。</p><p class="ql-block">“落雨嘍——！”人群爆發(fā)出狂喜的呼喊，所有的臉膛都因激動(dòng)而扭曲變形。糞蛋爺只覺得鼻腔一酸，眼眶子熱辣辣的。他咂摸了一下嘴唇，仿佛已嘗到了雨水那清冽甘甜的滋味。</p><p class="ql-block">然而，那幾滴雨，竟是云頭擦過的幾星唾沫。</p><p class="ql-block">只見那黑沉沉、飽鼓鼓的云團(tuán)，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推了一把，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更要緊的差事似的，竟貼著東崗子的邊兒，擦著人們伸長的脖頸，毫不停留地、呼呼隆隆地朝著東南方向滾過去了！</p><p class="ql-block">它滾得那樣快，那樣決絕。剛剛還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頃刻間就移到了村東南六七里外的荒崗子上空。人們眼睜睜看著，那厚厚的云層猛地抖動(dòng)了一下筋骨，扯開灰白的雨幕，嘩啦啦——！那實(shí)實(shí)在在的雨聲，隔著這么老遠(yuǎn)，竟也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像無數(shù)小錘子敲在破瓦罐上。雨水沖刷著遠(yuǎn)處的山崗、樹木，一片迷蒙水汽升騰起來。</p><p class="ql-block">旱焦了的東崗上，依舊是滾燙的黃土。剛剛砸下的幾顆雨點(diǎn)子，早已被熱地皮舔了個(gè)精光，連一絲濕氣都沒留下?？諝饫飶浡还蓾饬业摹⒘钊酥舷⒌膲m土味兒，混合著人們身上蒸騰的汗餿氣。</p><p class="ql-block">人群僵在地頭，像一片被烈日曬蔫的荒草。所有的欣喜、期盼，瞬間凝固，然后碎裂成無聲的粉末。</p><p class="ql-block">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蒼老的嘆息，像塊沉重的磚頭砸在地上：“唉……不長眼色的云吶……”</p><p class="ql-block">那是糞蛋爺?shù)穆曇簟ＫE著腰，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遠(yuǎn)處那片水霧迷蒙的荒崗子，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出來的一般。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撿起地上那只摔癟了的破水瓢。瓢沿豁了個(gè)口，像個(gè)無聲咧開的、嘲笑的嘴。</p><p class="ql-block">幾個(gè)后生憤憤地沖著遠(yuǎn)去的烏云唾唾沫：“呸！膿包玩意兒！白長那么大個(gè)子！”</p><p class="ql-block">女人們默默抱起嚇呆了的孩子，拍打著娃兒頭上、身上的灰土，轉(zhuǎn)身往村里走。背影拖在地上，又瘦又長。</p><p class="ql-block">天上的云，已然徹底消散在東南方。只留下藍(lán)得刺眼、空得叫人心慌的天空。日頭爺重新抖擻起精神，把火辣辣的光線，加倍地傾瀉在這片焦渴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村頭的剃頭挑子沒挪窩，剃頭匠老歪靠在土墻上，眼皮子耷拉著，似睡非睡。旁邊地上，攤著他那把磨得锃亮的剃刀和一盆落滿灰塵的清水。沒人有心思剃頭。他腳邊，一只瘸腿的老狗，伸出長長的舌頭，對(duì)著干裂的泥地徒勞地哈著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