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鴉事漫譚</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俺豫北這地面兒，日頭底下行走的生靈，論起機(jī)靈勁兒，怕都得排在那黑黢黢的呱呱鳥后頭——那渾身墨色無半星雜毛的，便是烏鴉了。它們不慌不忙踱著步，歪著腦袋睥睨世間，像是周朝史官竹簡上踱下來的一段玄妙舊事，滿帶著精明的古意。</p><p class="ql-block">烏鴉之慧，說來著實(shí)叫人驚奇。村頭那堆垃圾山里，我常見一只老鴉，將那鐵絲擰彎了做鉤子，往罐頭瓶里探伸，不消一會(huì)兒功夫，便勾住塊肥肉，舔嘴咂舌吃得得意。它們竟是識(shí)得人臉輪廓深淺的，若招惹了哪個(gè)，下次再覷見此君，隔老遠(yuǎn)就開始呱呱聒噪不休！且又記性出奇的好，據(jù)說有的竟連數(shù)也認(rèn)得一二三四。至于叼了核桃往柏油路上摔，抑或等在車轱轆前面讓汽車替自己碾開食物，便更是它們滿肚子小算盤的日常把戲了。它們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其中藏了多少詭秘心事？它們?cè)谌祟愌燮ぶ聫娜葑靼?，暗渡陳倉，當(dāng)真是巧奪天工。</p><p class="ql-block">轉(zhuǎn)過榆樹叢，便看見它們聚堆兒了。烏鴉聚族而居，彼此呼應(yīng)不斷，如同一片移動(dòng)的墨云盤旋于空際。幾只領(lǐng)頭的老鴉扇動(dòng)翅膀，指揮若定，眾鳥便齊齊撲向躍躍欲試的老鷹——那鷹隼只得怯懦地縮回翅膀，倉惶遁走；有小鴉尋獲了什么食物，長聲一啼，便有幾只飛來一同分享，如同城巷里人戶之間互贈(zèng)一碗熟食般自然平實(shí)。已老得飛不動(dòng)的老鴉，便蹲踞在高枝枯槁處喘息；幼鳥守在一旁，銜蟲喂食，此所謂“烏鴉反哺”了。天下生靈繁衍的義務(wù)，就這樣于鴉群間無聲承襲，它們聚散有度，生死相顧，倒像是于默然間參透了人間那些難解的義理。</p><p class="ql-block">自古至今，烏鴉在世人眼中高低不定地晃蕩著。周武王當(dāng)年伐紂，大軍渡河，曾有烏鴉鳴叫于旗桿之上，文人們便紛紛執(zhí)筆，把這視作天降祥瑞之征兆。可不知何時(shí)起，烏鴉便漸漸沉淪于厄運(yùn)陰翳中了——大概是因著那凄厲生澀的鳴叫聲罷？于是成了不祥之鳥。眾人心中，烏鴉形貌漸漸凝成一只幽黯的影子，在遺忘角落里撲騰盤旋，任憑人們將種種不安之意強(qiáng)加粘附其身。</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記憶里，卻始終盤桓著另一種聲音：村東頭的老歪，那孤身放羊的老漢，總在日落時(shí)分倚靠著枯樹。烏鴉們呱呱鳴叫在枝頭，他便仰頭笑罵道：“又呱呱啥哩？”聲音里并無一絲厭惡。那蒼老身影日日浸在烏鴉的聒噪里，竟仿佛生出幾分相知之情。于他眼中，那攝人心魄的鳴叫大約并非兇兆，倒更像是天地間生機(jī)勃勃的喧鬧，是給長夜無眠的苦命人一種作伴的吵鬧罷了。</p><p class="ql-block">這些黑羽精靈裹一身玄色，卻通曉工具之技，更懂得守望相助之道。它們以喙叩問大地，以飛羽記錄天空，其墨色身影在古今光陰里沉浮，銜著人世悲喜，竟也飛成了我們目光里不易覺察的暗色墨痕。</p><p class="ql-block">烏鴉之鳴，未必是報(bào)喪，倒可能是給睡不著的苦命人添個(gè)伴兒。它們懂互助協(xié)作之道，又識(shí)得人心冷暖，在塵世低處盤桓了千年，早已看透了人間種種——何曾在意世人那幾分淺薄附會(huì)的吉兇？這般冷眼卻又這般活著，倒也算得通透了。</p><p class="ql-block">羊倌放羊時(shí)依舊仰起頭，烏鴉便也仍舊在他頂上盤繞飛旋。它們聲聲嘶啞，穿過風(fēng)，穿過云，穿過喧囂的人間偏見，飛向天空蒼茫遠(yuǎn)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