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六月六，曬柜衣</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六月的日頭毒?。《镜孟駸t了的犁鏵尖子，明晃晃扎入眼窩子里。瓦藍(lán)的天上沒有一絲云遮擋，明晃晃的大太陽懸在頭頂，蒸熟了黃土地的魂靈。村里的人趿拉著爛鞋片兒，邊趕路邊咕噥：“六月六咧，曬紅綠咧！”這一聲吆喝，似滾燙的鑼槌敲在悶熱空氣里，家家戶戶如同蟄伏的蟲兒，皆被滾燙的日頭驚醒了。</p><p class="ql-block">俺立在院當(dāng)間的毒日頭底下，熱浪喧騰地?fù)涿孀瞾?，撞得人頭暈眼花。四周靜得駭人，只聽見知了在榆樹梢上叫得聲嘶力竭，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扯出來晾曬。燥熱纏磨人的筋骨，亦煎熬著箱底那些沉默的、捂了一年又一年的舊物什。</p><p class="ql-block">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兒們早已耐不住了。張家媳婦兒搬出那架吱呀作響的舊紡車，王家嬸子捧出一摞印著“囍”字的老粗布被面，都往當(dāng)院里搶占日頭最毒辣的地盤。一根根麻繩繃緊在樹樁與檐下的鐵鉤之間，搭上去的衣裳被褥層層疊疊，紅的綠的，深的淺的，如同懸起無數(shù)面褪了色的旌旗。</p><p class="ql-block">“曬喲——曬透霉氣咧！”石碾旁，二嬸子使勁摔打著一條厚棉被，噗噗悶響里，灰塵嗆人地騰起，在陽光里上下翻飛。丑嬸也抖著一件毛乎乎的羊皮大氅，嘩啦一聲，細(xì)碎的絨毛混著舊塵嗆得人直咳嗽，卻掩不住她眼里那股子勁頭，嘴里念念有詞：“曬曬好，蟲蟻不敢近身喲！”</p><p class="ql-block">我踅摸著站到自家屋檐下的陰涼地里，看著這滿院喧騰的曬秋圖景，心頭卻無端浮起一絲涼沁沁的思緒。想起奶奶生前壓在箱底那半匹靛藍(lán)粗布，針線笸籮里幾枚磨得溜圓的銅頂針，還有那柄斷了齒的老木梳——它們安穩(wěn)地躺臥在黑暗里，如同沉埋地底的種子，悄然吸足了歲月的濕霉氣味。</p><p class="ql-block">院子盡頭槐樹底下，糞蛋爺卻是個例外。他默默打開那口老榆木柜子柜門，動作遲緩得近乎凝重。不曬花襖棉褲，獨獨抖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深青色的老棉布大褂，還有一雙簇新的黑布鞋——那是他備下的壽衣壽鞋！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攤在柜蓋上，讓那滾燙的陽光一寸寸舔舐過去。</p><p class="ql-block">日光暴烈，那青布顏色被曬得愈發(fā)沉暗下去，針腳細(xì)密地吃透了光，宛如沉默的河床上刻下的古老水紋。</p><p class="ql-block">二奶奶眼尖，瞥見了這光景，不由得撇撇嘴：“這老倔頭，晾曬這‘老衣’，也不嫌忌諱！” 周圍的人們聽見了，也只互相遞個眼色，低低笑幾聲，旋即又各自埋頭對付起自家那堆積如山的舊衣物。</p><p class="ql-block">糞蛋爺顯然聽見了言語，卻紋絲不動。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撫過那件青布大褂的盤花疙瘩紐襻，又摩挲著新布鞋硬邦邦的千層底兒，臉上木木然的，竟看不出悲喜。細(xì)密的皺紋在太陽下如同干涸的河床，他挨著柜子蹲下，掏出煙袋鍋子，巴嗒巴嗒抽起來。</p><p class="ql-block">灰白的煙霧慢悠悠騰起，纏繞著柜蓋上那青黑色的壽衣壽鞋，也纏繞著他花白發(fā)辮的鬢角。日頭在地下投下短短的影子，人影、柜影、衣裳影，攪在一處，沉默地述說著什么。</p><p class="ql-block">六月的熱浪喧囂地裹著整個村子，可糞蛋爺周遭一小片空氣，卻仿佛沉靜了下去。老陽兒底下曬死物，倒把活人曬清醒咧——曬的是衣裳，也曬的是人心底里那點念想。他瞇縫起眼，望了望毒日頭，又望了望那件攤開的青布大褂，眼神如同望穿了幾十年的光陰。</p><p class="ql-block">那深青的壽衣在日頭下吸飽了光和熱，沉沉地伏在柜蓋上。針腳緘默，布紋里沁著歲月的陳味。壓箱底的柜衣見不得光，壓心底的念想曬不透舊。德茂爺喉頭細(xì)微地滾動一下，終是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息，被塵土卷走了形狀。</p><p class="ql-block">大閨女小媳婦兒們兀自喧嚷著拍打被褥，碎語與灰塵一同在空中漂浮。我瞧著德茂爺孤伶伶的影子疊在柜影上，柜蓋上他自己的壽衣倒像覆著另一個沉默的魂——原來人世的紅綠衣裳曬得再透，也終究勒不住魂靈深處那點無人可曬的陰濕氣。</p><p class="ql-block">日頭向西偏斜，樹木的影子漸漸伸長，院子里喧鬧稍歇。德茂爺終于緩緩站起身，小心翼翼疊起那吸飽了陽光的壽衣壽鞋，如同收起一段曝露過又終歸要深藏的故事，重新安放回老榆木柜子的幽暗深處。柜門沉悶地合攏，咔噠一聲，鎖住了整整一個灼熱下午的陽光。</p><p class="ql-block">毒日頭終于有了點西沉的意思，光焰斂了些，院子里蒸騰的熱浪也仿佛矮了一寸。人們開始收拾繩索上晾曬的衣物，那些棉的、綢的、布的，吸飽了陽光，變得蓬松而輕飄，散發(fā)出塵土被烤透后奇異的暖香。喧嚷聲低下去，變作了家長里短的絮語。</p><p class="ql-block">俺立在那里，眼望著眾人將那些吸飽了陽光的“紅綠”一件件收起，疊好，重新歸入箱籠。衣裳上或許真的曬死了蛀蟲，可人心深處那點潮濕的念想，縱使六月六最烈的日頭，又何曾真正曬透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