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四</b></p><p class="ql-block">張安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他沒事時也會在村里四下轉轉,遇到熟識的人會停下來聊上幾句,有時也會到他家的水田看看稻谷的長勢如何,或是邀請幾位老友到家聊聊天,讓老婆炒幾個菜,喝點小酒。這樣閑云野鶴般的生活讓他感覺很是愜意。</p><p class="ql-block">有一天,閑來無事,張安民邀上幾個朋友想去北京(其時北京早已改稱“北平”,不過老百姓依舊叫北京)城里轉轉。從坨里去北京,大約有六七十里路,步行肯定是不行的,張安民讓下人找木匠來把大車改裝了一下,裝上木制的車棚,固定好幾把座椅,權當他們的“專車”,坐上倒也舒服,只是道路不平,路上的顛簸問題無法解決。他們一路經過溫泉、頤和園、海淀,走了大半天時間終于到了西直門,他們在西直門里新街口找了一家客棧住下。</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幾個人上大街去隨便逛逛,看看街景。他們先逛了王府井,這條大街的確很繁華,不過逛了幾個店鋪,沒有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又去前門外大柵欄,這里賣綢緞布匹的有好幾家店鋪,他們在一家字號叫“益和祥”的綢布莊各自扯了幾塊綢料和布料。從大柵欄出來,又聽說名揚京城的風月場所八大胡同就在附近,都想去看看,也算開開眼。他們轉了幾個胡同,只見胡同里進去出來的嫖客不是坐著洋車,就是坐著汽車,一個個不是西裝革履就是長袍馬褂,他們心里估摸著這些人很可能不是達官就是顯貴。哥幾個覺著這里不是他們這樣的“土包子”能去的地方,身份不夠,衣著寒酸,就是進去也一定會遭老鴇白眼,被她惡語相加事小,若是被一頓亂棍打出來,那才是自討沒趣,想一想,與其受辱還不如早點離開為好。</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他們去長安戲院看戲。長安戲院在內城西長安街西口,是一家新開的戲院。這座戲院建筑宏偉,座位有一千三四百個之多。京戲那時(二三十年代)在北平十分流行,盛極一時,出現(xiàn)了許多名角,許多名戲班,就連新戲園子也不斷涌現(xiàn)。外城各戲院,去的商界人士居多;內城各戲院,去的達官貴人居多。</p><p class="ql-block">張安民他們去的這天,長安戲園正在演出的是“富連成”班的《四郎探母》。“富連成”可不簡單,名角云集,后來名震遐邇的馬連良就出自“富連成”。張安民他們走進劇場,只見偌大的園子里,能容納上千人的座位竟然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場面十分熱鬧。大幕拉開,演員剛一登場就迎來全場喝彩——“好!”,這叫“碰頭彩”,聲如巨浪。</p><p class="ql-block">張安民他們以前只在村里和鎮(zhèn)上看過野臺子評戲,從沒有見識過正宗的京戲,這回算是開了眼。舞臺上演員的行頭讓他們眼前一亮,顏色鮮亮,款式新穎,做工精致,遠非那些鄉(xiāng)間野班子可比。他們的“唱、念、做、打”功夫極深,個個演員都是聲情并茂,無論是唱腔還是念白都精彩絕倫,令人不由得拍案叫絕??吹骄侍帲瑤讉€大老爺們情不自禁地使勁鼓掌,巴掌都拍紅了。</p><p class="ql-block">他們在北京城里玩了三天,這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坨里。</p><p class="ql-block">張安民他們這趟算是去巧了,就在他們玩過不久,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了,日本軍隊很快占領了北平,再想去就不那么容易了。日本人占領北平后,各個城門都有日本兵站崗,對每個進去出來的人都要查看“良民證”,稍有不合他們意的地方,就會遭到拳打腳踢,甚至還會被關押,這樣一來,一般沒什么要緊事的人,誰還愿意進城去呢?</p><p class="ql-block">北平被占領后,城里大批居民攜家?guī)Э诘丶娂娞与x這座城市。有能力的遠走大后方國統(tǒng)區(qū),像四川、云南,沒能力的只好到郊外投親靠友。坨里村就有兩三家有城里的親戚來投奔。由于城里許多人逃到郊外,沙河鎮(zhèn)這座交通要道上的重鎮(zhèn)頃刻間人口劇增,帶來的是各行各業(yè)的生意異樣的繁榮起來。就連張承林常去的那幾個妓院,生意也都十分火爆,老鴇的臉上笑開了花。</p><p class="ql-block">張承林經常去的那個賭場,來賭的人比往常也是增加了許多,天天人滿為患,擁擠不動。</p><p class="ql-block">賭運哪里會有一帆風順的呢?張承林開頭時的好運氣很快到了頭,開始接連輸錢,他心里卻不服輸,心想一定要撈回來,于是,賭注越下越大,可是越大卻越是輸,他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張承林是被鬼迷了心竅,他哪里知道莊家都是做了手腳的,哪里會讓賭徒贏錢?開始讓你贏點錢那是釣魚下的魚餌,為的是拉你上鉤,一旦上了鉤,你就會身不由己,越陷越深,不扒你幾層皮是不會放手的。</p> <p class="ql-block">日本人占領北平后,它的駐軍主要在城里和周邊一些重要據點,像坨里這樣遠離市中心的農村,它無法顧及到,只是在沙河鎮(zhèn)駐扎了偽軍一個小分隊,負責收稅、征糧、抓伕,為城里日軍服務。</p><p class="ql-block">那些偽軍們平日無所事事,隊里不缺好吃、好嫖、好賭之人,在酒樓、妓院和賭場里,不時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張承林在賭場就多次遇到來賭博的偽軍。一天,一個偽軍賭博輸了錢,賴賬不給,想趁機溜走,被莊家雇傭的打手一頓猛揍,打得滿地打滾,呼爹喊娘。莊家說,今天不交錢就別想出這個門。偽軍只好托人去他隊里叫來一個他的哥們兒,交錢了事。不過,事后有人勸莊家說,你惹下大麻煩了,偽軍不會與你善罷甘休的,你還是想辦法息事寧人的好。</p><p class="ql-block">果然,過了幾天,偽軍隊長帶著一隊人,荷槍實彈地來賭場門口叫陣,那個挨過打的偽軍一跳三尺高,在大聲叫罵,讓老板滾出來。</p><p class="ql-block">賭場大門緊閉,里邊并沒有應聲。其實,老板早已安排人出后門去向幫會老大報告,靜等幫會弟兄們過來幫忙。讀者想想,在那個亂世敢開賭場的人,哪個背后沒有靠山?如果沒有黑社會撐腰,誰敢去淌這個渾水?</p><p class="ql-block">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老板讓手下打開大門,他手里搖著扇子,漫步走出門去,讓手下搬了把椅子坐下,慢條斯理地對偽軍隊長說:</p><p class="ql-block">“隊長大人,今天不知是哪陣風把您吹過來了?您來之前最好提前打聲招呼呀,我好備酒宴招待您吶?!?lt;/p><p class="ql-block">隊長還沒答腔呢,那個挨過打的家伙先答話:</p><p class="ql-block">“你別他媽的裝好人,別以為你打了人就沒事了,今天隊長帶著兄弟們算賬來了,不砸了你的場子不算完。”</p><p class="ql-block">老板的眼睛只看著隊長,根本不瞧他,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p><p class="ql-block">“我只聽說愿賭服輸,欠債還錢,對那些個欠債不還的主,打他一頓也是理所應當。”</p><p class="ql-block">那個挨過打的還要繼續(xù)說話,被他的隊長攔下。隊長對老板說:</p><p class="ql-block">“鄙人帶隊駐扎本鎮(zhèn),有個把弟兄到你們賭場玩玩是瞧得起你們,即使他一時錢不湊手,你們也該寬容幾天,哪里有把客人毒打一頓的道理?人常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簡直不把本隊和隊長我放在眼里,今天沒有一個說法是絕對過不去的?!?lt;/p> <p class="ql-block">隊長話音剛落,他那二十幾個部下立刻舉起手中的步槍,“嘩啦啦”拉開槍栓,槍口一起指向賭場老板。老板不急不慌,依舊慢條斯理地回答:</p><p class="ql-block">“好啊,咱們今天就講講這個理兒?!?lt;/p><p class="ql-block">這時,一個手下跑過來,趴在老板耳邊低聲說著什么。幾分鐘過后,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過來,稍后,只見五六十個幫會弟兄騎著高頭大馬,從街道西頭飛奔而來,他們一色兒的黑衣黑褲,個個手里拿著一把短槍。這隊偽軍一看,傻了眼,手中的步槍一個個耷拉下來,兩腿發(fā)軟,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隊長也蔫了,揮揮手,只說了一個字:</p><p class="ql-block">“撤!”</p><p class="ql-block">一場劍拔弩張的好戲,瞬間煙消云散。在那個年頭,比的就是誰的拳頭硬,誰的后臺大。你個偽軍小分隊,雖然有鬼子撐腰,狗仗人勢,橫行慣了,可他忘了一個道理:“強龍難壓地頭蛇”。自此后,那個傻貨隊長算是明白了,在這個地界兒,究竟是誰說了算。</p><p class="ql-block">這場賭場斗偽軍的好戲,幾十年后還時不時的被人提起,那些親眼目睹過的人很喜歡津津樂道地向別人講述這段“傳奇”故事。聽眾們的共同看法是:“愿賭服輸,欠債還錢,天經地義?!?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