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寒博士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題記：審視蘇軾貶謫生涯，梳理其在黃州、杭州、惠州、儋州的足跡，并以他的口吻重現(xiàn)那段“在苦難中開出花”的生命歷程，是我的榮幸。這四程貶謫之路，每一步都浸透著東坡的血淚與豁達，每一次書寫都讓我更深地觸摸到他靈魂的溫度：黃州是驚魂甫定后，于“林斷山明竹隱墻”的尋常風物中，學會與自我和解，重拾生活微光的起點；杭州是才華與仁心在“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湖畔綻放，留下蘇堤春曉、六井甘泉與東坡肉香的實干篇章；惠州是“日啖荔枝三百顆”的甜蜜中，以犀帶換橋、引泉惠民，在白鶴峰上筑起“德有鄰堂”，將異鄉(xiāng)化作吾鄉(xiāng)的深情；儋州是天涯海角的絕境里，于載酒堂中播下文脈星火，以浮粟泉、東坡井澤被生民，最終發(fā)出“我本儋耳人”的生命強音。蘇軾用一生詮釋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他的故事與智慧，永遠值得細細品讀。</span></p> <p class="ql-block"> 十五年后重返杭州，西湖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葑草如貪婪的巨爪，從四面向湖心瘋狂攫取，吞噬了大半水面，連帶著這座城的呼吸也似乎被淤塞了。我立在望湖樓上，手扶著斑駁的欄桿，當年在此揮毫寫下“黑云翻墨未遮山”的淋漓暢快，此刻只余一片沉重。水波渾濁，映不出天空本來的顏色，亦如我心頭沉甸甸的憂慮——這西湖，這杭州，不能再等下去了。</p>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來此，是熙寧四年的事。那時我自請外放，只為避開汴梁城令人窒息的政爭旋渦。通判之職，位同副守，我眼見百姓汲水艱難，城中的“錢塘六井”年久失修，幾近廢弛。烈日當空，我?guī)е鴰讉€老吏，踩過滾燙的街石，一一勘察井口。井壁苔痕深深，朽壞的木構件散著腐朽的氣味。汗水浸透了我的官袍，貼在背上，又粘又重。我親自畫下圖紙，督促工匠修復，當甘冽的清水終于重新汩汩涌出，捧著水碗的百姓眼中那份亮光，比任何朝堂上的嘉許都更熨帖人心。只是當時未曾料到，西湖的痼疾，竟比六井深重百倍。</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身為知州，權柄在握，可面對這幾乎窒息的西湖，卻感覺肩上擔子如山岳。疏浚，是唯一的生路。我召集僚屬、延請老河工，在府衙的燭火下反復推演。圖紙鋪滿了案幾，墨跡與汗?jié)n混在一起。開春后，工地上人聲鼎沸，我常常褪去官靴，挽起褲腳，踩著湖底新翻起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地巡視。陽光灼熱，汗水沿著眉骨流進眼里，刺得生疼。一個搖著蒲扇的老吏遞過水囊：“蘇大人，歇歇吧！”我接過灌了一大口，目光卻越過他，投向遠處揮汗如雨的民夫：“不敢歇，湖底一日不清，杭州便一日不得安枕?！?lt;/p> <p class="ql-block"> 湖泥一船船被挖出，在湖中堆積成一道長堤的雛形。我沿堤步行，心中默算著該建幾座橋孔，何處栽柳，何處植桃。腳下新土松軟，帶著湖水特有的微腥氣息，這氣息卻讓我莫名踏實。堤成之日，我提筆為它命名——蘇堤。兩岸百姓扶老攜幼來看，堤上六橋如虹臥波，新栽的柳枝在春風里怯生生地舒展著嫩芽。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西湖的筋骨重新舒展開來。</p> <p class="ql-block"> 政務之余，我偏愛流連湖山。一日雨后初晴，與三兩好友蕩舟湖上。水光瀲滟，山色空濛，遠峰含翠，近水如煙。老友張先指著湖面笑道：“子瞻，此情此景，豈能無詩？”我望著這被雨水洗過、又被陽光鍍上金邊的湖山，胸中豁然開朗，一句詩脫口而出：“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敝壑腥私赞哉品Q妙。我望著這千變萬化的湖，它時而明艷如盛裝佳人，時而清雅似素顏西子，心有所感，續(xù)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北娙藫艄?jié)，連聲贊好。西湖從此得了“西子湖”的美名，這名字隨水波蕩漾，竟傳誦了千年。</p> <p class="ql-block"> 疏浚的工程浩大，民夫們終日辛勞。見他們啃著干硬的餅子，我心中不忍。想起蜀中家鄉(xiāng)燉肉之法，便囑人買來豬肉，切成方正大塊，加黃酒、醬油，文火慢煨。肉香在工棚彌漫開來，引得眾人引頸張望。待那肥肉晶瑩、瘦肉酥爛的肉塊出鍋，分與眾人，他們吃得滿面油光，連聲呼“香”！從此，這“東坡肉”便成了杭州灶頭尋常的煙火氣，在齒頰間傳遞著粗糲勞作后的一點溫厚犒賞。</p> <p class="ql-block"> 一日興起，攜了相熟的通曉音律的歌者琴操，徑直去尋那孤山上以清規(guī)戒律著稱的大通禪師。老禪師見我們攜酒帶笑而來，尤其見著琴操，臉色便有些不豫。我渾不在意，借了禪院的筆墨，即興填了一闋小詞，其中戲謔道：“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崩隙U師讀罷，啼笑皆非，只得搖頭嘆道：“蘇學士，真乃一肚皮不合時宜！”我與琴操相視大笑。這“不合時宜”四字，倒是我半生顛沛最貼切的注腳。</p> <p class="ql-block"> 臨別杭州那日，我再次登上望湖樓。腳下蘇堤如帶，楊柳堆煙，西湖碧波萬頃，已非昔日葑田蔽水之象。茅山河與鹽橋河也疏浚暢通，商船往來如織。遠處鳳凰山郁郁蔥蔥，錢塘江潮聲隱隱。我心中感慨萬千，杭州三載，心血盡付于此湖此城，幸而未負所托。這滿湖煙波，長堤春曉，還有街巷間飄蕩的肉香，便是杭州留給我的印記，也是我留給杭州的答案。清風拂過樓頭，帶著水汽的微涼，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湖光山色，永遠地納入胸懷。</p><p class="ql-block">（根據蘇軾詩意演繹而成）</p><p class="ql-block">（網絡圖片侵權刪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