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ATA[<sup id="mv9cu"><button id="mv9cu"><big id="mv9cu"></big></button></sup>]]><![CDATA[<fieldset id="mv9cu"><rp id="mv9cu"><dd id="mv9cu"></dd></rp></field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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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ATA[<th id="mv9cu"><button id="mv9cu"></button></th>]]> | <p class="ql-block">別相信任何人（小說）</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老海叔撈了一輩子黃河浮尸，最后自己成了其中一具。</p><p class="ql-block">兒子張全福給他換衣裳時(shí)，從他鞋殼簍里摳出血字布條：“別相信任何人”。</p><p class="ql-block">村里人都說老海叔是醉酒淹死的，可他從不沾酒。</p><p class="ql-block">當(dāng)晚，王會(huì)計(jì)揣著算盤來了，胖嬸端著槐花團(tuán)子來了，連劉公安也推著自行車來了。</p><p class="ql-block">他們圍著張全福，說著同樣的話：“信叔（嬸）的，燒了布條，忘了吧?！?lt;/p><p class="ql-block">月光下，三張笑臉像紙?jiān)伬锏募榔贰?lt;/p><p class="ql-block">老海叔，這條大河泡出的老泥鰍，最后成了河灘上一具泡脹的物件。前半晌的事兒，剛撈上來，就歪在河套張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樹底下，讓日頭曬著。那模樣，真是沒法說了。衣裳讓水浸透了，緊緊裹在脹起來的肉上，像醬缸里撈出來的整塊醬疙瘩。臉上那顏色，青里透白，白里又泛著黃，跟河底漚爛的淤泥一個(gè)德行。嘴半張著，灌飽了渾濁的河水，牙縫里嵌著幾絲水草，綠得刺眼。而他那一輩子撥弄死人、替死人說話的手，如今也變了模樣，手指頭蜷縮著，指甲縫里塞滿了黑紅色的泥沙，細(xì)看，指甲蓋都翻開了，血肉模糊。</p><p class="ql-block">村里人圍著，跟看牲口倒嚼似的。幾個(gè)老漢蹲在泥地里，煙鍋?zhàn)影舌舌?，火星子一明一滅?lt;/p><p class="ql-block">“嘖嘖，撈了一輩子旁人，末了把自己個(gè)兒撈上來了，”一個(gè)豁牙老漢咂摸著嘴，聲音干澀得像風(fēng)吹過枯麻桿，“老海這是…命里帶的？”</p><p class="ql-block">旁邊一個(gè)缺了半只耳朵的搭腔，聲音壓得低低的：“命？你瞅瞅他那指甲縫！那是跟水里啥東西拼命，摳撓出來的！”他縮了下脖頸，渾濁的眼睛里藏著點(diǎn)不易覺察的畏縮，“撈尸撈出了煞氣，閻王爺派水鬼來收賬嘍！”煙鍋頭在小石子上狠狠敲了敲。</p><p class="ql-block">公社派來的赤腳張先生，瘦得像根麻桿，戴著頂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帽子，帽檐都快遮住眼睛了。他皺著眉頭，嘴里嘶嘶吸著涼氣，在老海叔那泡軟的尸身上捏捏按按，動(dòng)作小心又帶著點(diǎn)嫌棄。河水混著說不清的腥氣，直往人鼻孔里鉆。</p><p class="ql-block">“嗯……”張先生最后直起腰，對(duì)著生產(chǎn)隊(duì)長和幾個(gè)干部模樣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豎起耳朵聽的人聽見，“身上沒大傷，就是…嗆水憋的。沒外人弄的痕跡。”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神情，“酒氣？沒聞見。老海這人，是滴酒不沾吧？”他像是問，又像是陳述。</p><p class="ql-block">人群嗡嗡嗡地議論開了。</p><p class="ql-block">“可不！正月里殺豬菜擺酒，他都只喝米湯！”</p><p class="ql-block">“怪了，那隊(duì)長晌午還說，興許是喝多了滑進(jìn)去的？”</p><p class="ql-block">“喝個(gè)屁！他聞酒味就翻白眼的主兒！”</p><p class="ql-block">這些話像粘稠的淤泥，一層層糊在張全福耳朵里。他木樁子似的戳在尸體旁邊幾步遠(yuǎn)的地方，腳下踩著老爹淌出來的泥水。那是他爹，昨兒個(gè)黑里還給他掖了掖被角，聲音有點(diǎn)啞，說：“福兒，明兒個(gè)老河灣那邊漂來個(gè)外地人，爹得趕早去撈，給人家家里頭捎個(gè)囫圇話兒?！?話音仿佛還沒散盡呢。寒氣順著腳底板往上爬，凍得他小腿肚子直哆嗦，牙關(guān)咯咯打顫，硬是咬住了沒發(fā)出聲。他死死盯著那張陌生腫脹的臉，眼窩子燒得發(fā)疼，像是揉了一把干辣椒面，又辣又澀，卻一滴水也流不出來。喉嚨里堵著一大團(tuán)濕透的棉絮，噎得他喘不上氣。</p><p class="ql-block">爹沒了，就這么沒了。可爹是黃河灘上長了鱗片的魚！閉著眼都能摸清河底每一道溝坎的老船工！他咋能自個(gè)兒栽進(jìn)這渾濁的水里，成了自己撈了一輩子的物件？</p><p class="ql-block">隊(duì)長干咳兩聲，粗著嗓門吆喝：“散了散了！都杵著干啥？該下地的下地！”他轉(zhuǎn)向張全福，聲音放軟了點(diǎn)，帶著點(diǎn)不容置疑的腔調(diào)，“全福啊，天熱，尸身擱不住氣兒。趕緊的，拾掇拾掇，后晌…后晌就送火葬場(chǎng)吧。隊(duì)上給你記兩天工分！”</p><p class="ql-block">人群像被驅(qū)散的蒼蠅，嗡嗡著挪開了。留下張全福和他爹，還有滿地濕漉漉的腳印和令人窒息的腥氣。</p><p class="ql-block">他家的破院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張全福在堂屋地上鋪了塊破葦席，把他爹濕漉漉的身子放平。他端了一瓦盆從井里新打上來的涼水，水清凌凌的，映著屋頂破洞漏下來的幾道光柱。他擰了塊半舊的毛巾，手抖得厲害。得給爹擦擦，擦干凈點(diǎn)，換身利索衣裳，總不能讓他帶著一身爛泥腥臭走。</p><p class="ql-block">他先脫那雙濕透的、沾滿河泥的黑布鞋。鞋邦子軟塌塌的，吸飽了水。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鞋帶，冰涼的布料貼著他的手指。鞋底厚厚一層淤泥，塞滿了鞋殼簍（鞋殼簍：方言，指鞋子內(nèi)部腳后跟處的凹陷空間）。他習(xí)慣性地伸手進(jìn)去，想把那泥摳干凈。爹在時(shí)，每次回來都要跺跺腳，抱怨河泥難弄。</p><p class="ql-block">指尖觸到的不全是泥。鞋殼簍最里頭，靠腳后跟的地方，似乎貼著鞋底，嵌著個(gè)硬邦邦、邊緣有點(diǎn)扎手的小東西?；煸谀嗬?，不仔細(xì)摳摸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p><p class="ql-block">張全福的心猛地一抽，指尖頓住了。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避開那翻卷的指甲蓋帶來的銳痛，一點(diǎn)點(diǎn)摳進(jìn)去。硬物被泥包裹著，他把它連同泥一起摳了出來。湊到門口的光亮處一看，泥塊里裹著一小片深藍(lán)色的布頭，像是撕下來的粗布衣服前襟。他用沾濕的毛巾角蹭去上面的泥，布條的一角露出來了，上面洇著一團(tuán)暗紅發(fā)黑的東西。</p><p class="ql-block">血！是血寫的字?。ㄟB載之一）</p> <p class="ql-block">那血滲進(jìn)粗布的紋理里，又被河水泡過，暈開不少，但筆畫力道卻像刀子刻進(jìn)去的，透著股臨死前的狠勁兒。三個(gè)歪歪扭扭的字，張全福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jiǎng)e相信任何人</p><p class="ql-block">嗡的一聲，張全福腦子里像炸開了一窩馬蜂！眼前金星亂冒，腳下一軟，差點(diǎn)栽倒在老爹冰冷的尸體上。他猛地攥緊了那塊布條，粗糙又濕漉漉的，像攥住了一條冰冷的蛇尾。</p><p class="ql-block">怪不得！怪不得爹死不瞑目！怪不得那指甲縫里全是摳撓留下的血泥！爹不是淹死的，是有人把他按進(jìn)了黃河里！死前這最后一口活氣，硬是掙扎著撕下衣襟，咬破手指，給他留下這血淋淋的警告！塞進(jìn)鞋殼簍里，塞在最深最隱秘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他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冷汗瞬間濕透了破褂子的后背。老河灣…爹昨天夜里說的老河灣！爹的死，一定跟那地方有關(guān)！</p><p class="ql-block">院里那棵老棗樹的影子越拉越長，像鬼爪子一樣慢慢爬上土墻。張全福把那塊染血的布條藏在懷里最貼肉的地方，冰涼粗糙的布面隔著薄薄的汗衫，硌得心口生疼。他坐在門檻上，眼睛死死盯著掩上的院門板縫兒，耳朵伸得老長，聽著外面的動(dòng)靜。村子死寂，只有幾聲狗叫遠(yuǎn)遠(yuǎn)傳來，更添了幾分瘆人。</p><p class="ql-block">來了。</p><p class="ql-block">先是腳步聲，很輕，像是踩著棉花來的。接著是算盤珠子輕輕磕碰的嗒嗒聲，只有幾粒珠子響，短促又刻意。</p><p class="ql-block">院門被輕輕推開一道不大的縫隙。大隊(duì)會(huì)計(jì)王守財(cái)那張瘦長臉探了進(jìn)來，顴骨高聳，眼皮耷拉著，像永遠(yuǎn)睡不醒。他腋下夾著個(gè)磨得油亮的黑木算盤。那雙細(xì)長的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掃過堂屋地上葦席裹著的輪廓，最后落在張全福臉上，擠出一點(diǎn)干巴巴的、極不自然的笑。</p><p class="ql-block">“福兒，”王守財(cái)?shù)穆曇粲值陀謫。袂镲L(fēng)吹過干裂的河床，“守著你爹呢？唉，造孽……”他嘆著氣，挪步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避開葦席，湊到張全福跟前。</p><p class="ql-block">一股子劣質(zhì)香煙和汗餿氣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王守財(cái)挨著門檻蹲下，眼睛瞄著屋里，嘴湊近張全福耳朵，熱氣噴在他耳根上。</p><p class="ql-block">“福兒啊，”他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黏糊糊的親熱勁兒，“聽叔一句勸。你爹這事兒吧…”他頓了頓，搓著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水里泡過的人，身上指不定帶著啥不干凈的東西呢。咱這鄉(xiāng)下，講究個(gè)入土為安，可這火葬場(chǎng)的爐子一燒，百邪不侵！”他看著張全福的眼睛，像是要從里面挖出點(diǎn)什么，“你那會(huì)兒…給你爹穿鞋的時(shí)候，沒摸著啥…不該摸的東西吧？”他的目光像鉤子，鉤向張全福的胸口，“要是有啥…不干凈、惹禍的物件，趕緊的，扔灶膛里燒了！干干凈凈送你爹上路！信叔的，燒了，忘了，安安生生過你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張全福只覺得懷里那塊布條像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心口劇痛！他悶不作聲，只是把頭深深埋了下去，指甲狠狠掐進(jìn)掌心肉里。</p><p class="ql-block">王守財(cái)還在低聲絮叨著啥，張全福渾身的血都涌到了耳朵里，嗡嗡作響，一個(gè)字也聽不清了。就在這時(shí)，一股濃烈的蒸槐花味兒猛地沖了進(jìn)來，霸道地蓋過了王守財(cái)身上的煙味兒。</p><p class="ql-block">“哎喲喂！苦命的孩兒啊！”</p><p class="ql-block">胖嬸那滾圓的身子堵在了院門口，手里端著一個(gè)粗瓷大碗，碗里堆著幾個(gè)熱氣騰騰的槐花團(tuán)子。她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眼圈紅得像抹了辣椒油，眼淚說來就來，噼里啪啦往下掉。</p><p class="ql-block">“俺的親娘誒！老海哥這么好的人，咋就……”她拖著哭腔，挪著腳進(jìn)來，把槐花團(tuán)子硬塞給張全福，“吃！快吃！可憐見的，一天水米沒打牙了吧？”她擠開王守財(cái)，一屁股坐在張全福旁邊的門檻上，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著他的背，像是要給他順氣，又拍得他肺腑生疼。</p><p class="ql-block">“福兒啊，”胖嬸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湊得極近，蒸槐花的甜膩氣和她的汗味混在一起，“嬸知道你這心里頭堵得慌！可這人吶，命里該著走哪一步，那都是閻王爺勾了簿的！咱斗不過命！”她抹了把眼淚，瞇縫著眼，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變得警覺又神秘，“嬸子過來的時(shí)候，看著王會(huì)計(jì)也往這邊來了？他跟你說啥了？他那個(gè)人啊，算盤珠子扒拉得精，心腸比那算盤珠子還滑溜！嘴上抹蜜，肚里藏刀！他的話，你一個(gè)字也別信！”她胖乎乎的手又重重拍在張全福大腿上，“有啥話，信嬸子的！咱是實(shí)在親戚！你爹這事兒，家里有啥…東西沒拾掇利索的？別藏著掖著，給嬸，嬸幫你處理得干干凈凈！燒了！埋了！一了百了！記著嬸的話，燒了，忘了，好好把你爹送走，往后嬸照應(yīng)你！”</p><p class="ql-block">張全福低著頭，懷里那血寫的布條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的心。</p><p class="ql-block">院門外，突然傳來幾聲清脆的車鈴鐺響——“叮鈴鈴！叮鈴鈴！”</p><p class="ql-block">這鈴聲在傍晚死寂的村里顯得分外刺耳。緊接著是自行車車支架“咔噠”落地的聲音。</p><p class="ql-block">一個(gè)穿著洗得發(fā)白綠軍裝上衣的男人推著輛半舊的永久二八大杠走了進(jìn)來，腰板挺直，走路帶風(fēng)。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劉建國。他臉膛黝黑，眉毛很濃，目光掃過院子，在王守財(cái)和胖嬸臉上短暫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種公家人的審視。</p><p class="ql-block">“都在？”劉建國聲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強(qiáng)，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他支好車，走到堂屋門口，看了一眼地上的葦席，表情凝重地脫下帽子拿在手里?！袄虾５氖聝?，公社領(lǐng)導(dǎo)也很重視。節(jié)哀。”他對(duì)張全福說了一句，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整個(gè)院子，像是在搜尋每一寸可疑的角落。（連載之二）</p> <p class="ql-block">“張全福同志，”他的語氣嚴(yán)肅起來，“關(guān)于你父親張老海的意外身亡，我們還在調(diào)查。聽說撈上來的時(shí)候…”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打在張全福慘白的臉上，“有些細(xì)節(jié)需要再跟你核實(shí)一下。你給他收拾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沒有？比如…身上帶著什么不該有的東西？或者有什么不對(duì)勁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他的眼神銳利如錐，緊緊盯著張全福的眼睛深處：“我們是公安，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有什么發(fā)現(xiàn)，一定要第一時(shí)間報(bào)告！要相信組織！”他強(qiáng)調(diào)著“相信”兩個(gè)字，“千萬別被一些封建迷信的傳言，或者…某些人的別有用心誤導(dǎo)了！”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邊的王守財(cái)和胖嬸?！坝行〇|西，留在手里是禍害！交出來，由組織處理，才是正道！記住我的話！”他的聲音斬釘截鐵，“燒了，忘了！配合組織調(diào)查！”</p><p class="ql-block">小小的破院子里，三個(gè)人，三個(gè)截然不同的腔調(diào)，卻像事先排練好的一般，吐出同樣一句毒咒——燒了，忘了！</p><p class="ql-block">王守財(cái)蹲在門檻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算盤珠子被他無意識(shí)地?fù)芘?，嗒、嗒、嗒，單調(diào)而固執(zhí)。他的瘦長臉在暮色中顯得更加蒼白，只有那雙細(xì)長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死死釘在張全福身上，像兩道冰冷的鉤子，一遍遍刮過他的胸口。</p><p class="ql-block">胖嬸緊挨著張全福坐著，那碗蒸槐花團(tuán)子擱在張全福腳邊，蒸騰的熱氣早已散盡，只剩下涼透的甜膩氣味固執(zhí)地彌漫開。她一只粗壯的手臂看似無意地搭在張全福微微發(fā)抖的膝蓋上，指尖卻暗暗用力按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禁錮意味。另一只手則頻頻抬起，看似抹眼淚，實(shí)則在每一次抬手的間隙，眼角的余光都像探針一樣，敏銳地掃過張全福藏匿布條的前胸口袋。</p><p class="ql-block">劉建國背著手站在院子中央，身形挺直如槍，半舊的綠軍裝仿佛在暮色中發(fā)出一種冷硬的光。他那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個(gè)疙瘩，目光銳利如鷹隼，在張全福、王守財(cái)、胖嬸三人之間來回逡巡。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幾只晚歸的麻雀撲棱棱飛過屋檐，留下幾聲短促的鳴叫，反而襯得這院子里的沉默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p><p class="ql-block">張全福覺得自己的腦袋要被這沉重的空氣壓炸了，額頭上的冷汗滑進(jìn)眼角，又咸又澀。他死死咬住嘴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藏在懷里的那塊布條，此刻仿佛不再冰涼，而是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薄薄的衣衫，炙烤著他的皮肉，灼燒著他的靈魂，清晰地烙印著父親用生命刻下的血字——?jiǎng)e相信任何人！</p><p class="ql-block">這三個(gè)圍著的人，他們說的話，他們的笑臉……全是假的！全是裹著糖霜的毒藥！</p><p class="ql-block">他們?yōu)楹稳绱撕ε逻@塊布條？為何如此急切地要?dú)У羲?？爹的死，老河灣……那塊布條就是鑰匙！是打開這恐怖黑幕的唯一鑰匙！</p><p class="ql-block">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感像洪水一樣淹沒了他，但在這恐懼的洪流之下，卻有一股更原始、更強(qiáng)烈的求生本能猛地抬起了頭！跑！必須跑！離開這個(gè)被邪氣籠罩的院子，離開這些披著人皮的惡鬼！</p><p class="ql-block">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槐花甜膩氣息的空氣，雙手撐地想站起來。膝蓋卻像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身子晃了兩晃。</p><p class="ql-block">“福兒？”胖嬸搭在他膝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肉里，那張?zhí)闇I縱橫的胖臉上瞬間擠出一個(gè)扭曲關(guān)切的表情，眼睛里卻射出警覺的光，“干啥去？頭暈了？快靠著嬸！”</p><p class="ql-block">王守財(cái)蹲在陰影里沒動(dòng)，但那嗒嗒嗒的算盤珠子聲驟然停了，細(xì)長的眼睛里寒光一閃。</p><p class="ql-block">唯有劉建國，濃眉下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像兩把磨快的刀鋒，牢牢鎖定了張全福每一個(gè)細(xì)微的動(dòng)作。“張全福同志，”他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說出來。”</p><p class="ql-block">張全福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視線慌亂地越過劉建國的肩膀，投向院門外那片逐漸被暮色吞噬的田野。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dòng)，發(fā)出咕嚕一聲悶響。</p><p class="ql-block">“我……我憋得慌……”他啞著嗓子，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出去……撒泡尿……”</p><p class="ql-block">胖嬸掐著他膝蓋的手稍稍松了點(diǎn)勁，但肥碩的身子依然牢牢擋著他半邊去路。王守財(cái)?shù)乃惚P珠子又嗒嗒嗒地響了兩聲，帶著一種嘲弄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劉建國盯著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懷里那塊燙人的布條。終于，他微微側(cè)了側(cè)身，讓開了一點(diǎn)通往院門的空隙，但身體依舊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p><p class="ql-block">“快去快回?！眲⒔▏穆曇袈牪怀鍪裁床懀拔覀兊饶?。事情，還沒說完?！保ㄟB載之三）</p> <p class="ql-block">張全福腳底板像抹了油，又像踩著燒紅的鐵鏊子，踉踉蹌蹌沖出那吃人的院子，一頭扎進(jìn)墨汁般潑開的暮色里。后脊梁骨上，那三股子黏膩、陰毒的目光死死咬著，像三條冰冷滑膩的水蛭，吸盤牢牢扒在他皮肉上，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甚至能聽見身后院門“哐當(dāng)”一聲撞在土墻上的悶響，緊接著是劉建國那公鴨嗓子壓著火氣的低吼：“攔住他！”然后是胖嬸那變了調(diào)兒的尖嚎：“福兒！你給我站那兒！”算盤珠子嘩啦一聲暴響，王守財(cái)那瘦長影子只怕也竄出來了。</p><p class="ql-block">跑！只能跑！昏頭漲腦，兩腿灌了鉛，肺管子拉風(fēng)箱似的扯得生疼。他啥也顧不上，憑著土生土長的熟悉勁兒，深一腳淺一腳，躥過幾戶人家黑黢黢的后墻根兒，矮身鉆進(jìn)一條堆滿爛麥草和破筐頭的窄巷子。巷子盡頭就是村外，連著大片大片望不到邊的蘆葦蕩子，靠著老河灣那片死水洼子。那是爹最后去的地方！血布條上沒說完的話，爹死前見到的光景，只有那兒能尋摸出點(diǎn)影兒！</p><p class="ql-block">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呼喊聲像一群炸了窩的馬蜂，嗡嗡地?cái)f了上來，越來越近。劉建國那輛破自行車的鏈條聲嘎啦嘎啦地響，像催命的鑼。張全福一頭扎進(jìn)半人多高的蘆葦叢里，枯黃的葦葉子像刀子片，刮得他臉生疼。腳下是吸飽了腥臭河水的爛泥，黏糊糊裹著腳往下陷，每拔一步都費(fèi)死牛勁。他不敢回頭，只拼命往蕩子深處鉆，往那更深更密的黑影里拱。</p><p class="ql-block">“張全福！站??！再跑老子開槍了！”劉建國那變了調(diào)的吼聲穿透葦叢，帶著一股子狗急跳墻的狠戾。緊接著，“砰！”一聲脆響真真兒地在身后炸開！</p><p class="ql-block">槍子兒帶著哨音擦著張全福的耳根子飛過去，鉆進(jìn)前面的爛泥里，“噗”一聲悶響。一股子硝石味兒混著泥腥氣直沖腦門。張全福魂兒差點(diǎn)嚇飛，腿肚子擰筋似的哆嗦，一股熱流順著褲襠就下來了。他沒停，反而更瘋了，手腳并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在泥水里往前撲騰。腦袋里就一個(gè)念頭：爹用血寫的字！爹死得冤！不能讓他們抓著！抓著就是個(gè)死！</p><p class="ql-block">蘆葦蕩子像個(gè)巨大的迷宮，又像個(gè)吃人不吐骨頭的鬼窟。月光慘白慘白地漏下來，照得腳下的爛泥坑泛著幽光，像一個(gè)個(gè)咧著嘴獰笑的鬼臉。張全福深一腳淺一腳，不知摔了多少個(gè)狗啃泥，臉上、手上全是污泥和刮破的血口子。懷里那塊硬邦邦的布條，隔著濕透的汗衫兒，像塊冰坨子一樣硌著心口窩，又像塊烙鐵燙著他。爹最后那口氣兒，那血糊糊的手指頭，就在眼前晃。</p><p class="ql-block">呼哧……呼哧……肺像個(gè)破風(fēng)箱，喉嚨里全是鐵銹味兒。實(shí)在跑不動(dòng)了，他身子一軟，歪在一個(gè)被幾叢茂密蘆葦圍起來的小水洼邊上，爛泥糊了半身。耳朵豎得跟兔子似的，死命聽著后面的動(dòng)靜。</p><p class="ql-block">腳步聲沒了。自行車的嘎啦聲也沒了。只有風(fēng)吹過高挺的蘆葦桿子，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死一樣的寂靜，反而比剛才的追殺更瘆人。那三個(gè)人…劉建國、王守財(cái)、胖嬸…他們是沒攆上，散了？張全福心里剛冒出點(diǎn)僥幸的火星子，立刻被更大的恐懼淹沒了——不可能！他們絕不會(huì)罷休！這死寂，更像是毒蛇盤起來，等人送上門！</p><p class="ql-block">他癱在冰冷的泥水里，牙關(guān)咯咯打顫，渾身的骨頭縫都往外冒寒氣。抬頭瞅著那鉤子似的慘白月亮，一點(diǎn)毛茸茸的光暈圍著它，看著就不吉利。爹的臉，腫脹青紫，指甲縫里塞滿血泥的樣子，又晃晃悠悠浮上來。爹為啥要說“別相信任何人”？這三個(gè)人，到底誰是鬼？還是…都是鬼？</p><p class="ql-block">老河灣…老河灣到底藏著啥？爹臨死前在老河灣看見了啥？</p><p class="ql-block">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想喘勻了氣兒再往更深的地方挪。冰涼腥臭的泥水刺激著他腿上被蘆葦割破的傷口，一陣陣刺疼。就在他手撐地摸索著想起來的時(shí)候，指尖在水洼邊滑膩的爛泥里，突然碰到了一個(gè)硬硬的、形狀古怪的東西。</p><p class="ql-block">不是石頭。也不是蘆葦根子。</p><p class="ql-block">他手指哆嗦著，幾乎是本能地?fù)噶诉M(jìn)去。那東西卡在泥里，他費(fèi)了點(diǎn)勁才把它扒拉出來。借著慘淡的月光，他把那玩意兒拿到眼前。</p><p class="ql-block">是根骨頭。人的手指骨！白森森的，被水泡得發(fā)脹，關(guān)節(jié)處還連著幾縷深色的、爛糟糟的筋肉絲兒！骨頭上纏著一小綹深藍(lán)色的布條，那顏色…那質(zhì)地…跟他懷里揣著的那片血布條，一模一樣！</p><p class="ql-block">嗡——！張全福的腦袋像是被千斤重的鐵錘狠狠夯了一下！眼前發(fā)黑，差點(diǎn)一頭栽進(jìn)水洼子里。他死死攥著那截冰冷的指骨，寒氣順著指尖瞬間凍僵了半邊身子。</p><p class="ql-block">爹的布條…還有這埋在爛泥里的骨頭…同樣的布！老河灣…原來不止爹一個(gè)！還有別人！爹看見的…爹被滅口…就是因?yàn)榭匆娏瞬辉摽吹模?lt;/p><p class="ql-block">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沒頂！他猛地抬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周圍墨團(tuán)般的蘆葦叢。慘白的月光下，那些隨風(fēng)搖擺的葦桿子，突然都扭曲起來，像無數(shù)只從地獄里伸出來的鬼手，無聲地?fù)u晃著，朝他抓來！</p><p class="ql-block">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懼達(dá)到頂峰的時(shí)候——“沙…沙…沙…”</p><p class="ql-block">一陣極其輕微、極其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踩在爛泥上的聲音，從左前方不遠(yuǎn)處的蘆葦叢里透了出來。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從容和冰冷，正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地朝著他藏身的這個(gè)水洼子逼近！</p><p class="ql-block">不是劉建國他們慌亂的追逐聲！這腳步聲，沉穩(wěn)得可怕！像是早就知道他在哪兒！</p><p class="ql-block">剎那間，張全福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他像被扔進(jìn)了臘月的冰窟窿，連哆嗦都忘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摳進(jìn)腮幫子的肉里，才把那聲沖到喉嚨口的慘叫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片被月光勾勒得鬼影幢幢的蘆葦深處。</p><p class="ql-block">是誰？！還有誰？！</p><p class="ql-block">懷里那片染血的布條，死死地硌著他狂跳的心臟，爹那用生命寫下的警告，如同燒紅的烙鐵，再一次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別相信任何人?。ㄈ耐辏?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