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藥液順著透明軟管緩緩滴落。我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紋,它們像極了我童年時母親眼角的皺紋。止痛藥的效力正在消退,疼痛如漲潮般漫上每一寸神經(jīng),恍惚間又聽見竹針相碰的脆響——那是昏迷五年里最熟悉的夢境聲響。</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鳳凰木開得正盛,那抹紅色讓我想起病床前堆積的藥盒。上午孩子們來探望時,小兒偷偷把畫滿向日葵的卡片塞進我的枕頭,大女兒則固執(zhí)地認(rèn)為多墊兩個枕頭就能減輕我的疼痛。他們強裝的笑臉比止痛藥更讓人心碎,就像當(dāng)年兄長攥著我扯斷的輸液管時,那副哭腫了眼睛卻硬要說是花粉過敏的模樣。</p><p class="ql-block">護士推著換藥車經(jīng)過走廊,車輪與地磚摩擦的聲音讓我想起母親葬禮上花圈被風(fēng)吹動的沙沙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要換姿勢嗎?"護工輕聲詢問。我搖搖頭,淤青遍布的手背上還留著昨日的針眼。這些紫黑色的印記像某種神秘的地圖,記錄著每次化療的坐標(biāo)。最嚴(yán)重的那次,止痛泵失靈了整整六小時,我在劇痛中看見母親坐在床尾織毛衣,竹針上下翻飛織出我童年那件鵝黃色開衫。</p><p class="ql-block">黃昏的光線斜斜切進病房,監(jiān)護儀的屏幕映出兄長發(fā)來的消息。他說今天回老宅了,院子里的枇杷樹結(jié)果了,記得我最愛蘸鹽吃青果。記憶突然變得鮮活——那年我被綁架后,母親總坐在枇杷樹下等郵差,堅信綁匪會來信索要贖金。后來警方在廢棄工廠找到我時,她抱著我哭得發(fā)抖,枇杷葉落滿我們肩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死了嗎?這個念頭突然閃過,藥液滴落的速度仿佛變成了生命的倒計時。監(jiān)護儀的電流聲里,我聽見姆媽在喚我的乳名?!皨?,你是來接我的嗎?”我望著天花板上的裂紋,它們像極了母親眼角的皺紋。</p><p class="ql-block">醒時第一個看見的是兄長哭腫的眼睛,“哥,這次你又要為我哭了嗎?”止痛藥的效力漸漸消退,疼痛如潮水般涌來?;杷校移≡诤诎道?。就這樣結(jié)束吧...身體輕得像片羽毛。忽然聽見兩個孩子的哭喊聲穿透迷霧:"媽媽不要睡!"老同學(xué)的聲音緊接著傳來:"再堅持一下,醫(yī)生說這次化療效果很好。"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卻看見母親站在光里對我微笑,她搖搖手,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p><p class="ql-block">原來...還有這么多人需要我活著,這個認(rèn)知讓我的心臟重新有力地跳動起來。護士進來換藥時,發(fā)現(xiàn)我淚流滿面卻帶著微笑。"很疼嗎?"她問。我搖搖頭,看向窗外的鳳凰木,這次覺得那紅色溫暖得像希望。</p> <p class="ql-block">下午護士來量體溫,電子體溫計發(fā)出"嘀"的提示音。這聲音驚醒了半夢半醒間的我,恍惚看見兩個孩子站在床尾。他們穿著校服,書包帶子滑落到手肘——是放學(xué)直接趕來的。小兒正踮腳調(diào)整輸液速度,就像他外婆生前總做的那樣。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喉嚨發(fā)緊,原來死亡從未真正帶走什么,它只是把愛變成了無聲的傳承。</p><p class="ql-block">下午三點,疼痛再次襲來。我數(shù)著呼吸等待值班醫(yī)生,卻聽見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主治醫(yī)師提前結(jié)束休假回來了,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巧克力包裝——上次查房時我說過想嘗嘗瑞士蓮。這個細(xì)節(jié)讓我突然流淚,原來活著就是由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柔瞬間組成的。</p><p class="ql-block">晚霞染亮窗簾時,老同學(xué)捧著向日葵推門而入。她說昨天夢見我站在中學(xué)教室門口,還穿著那件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我們相視而笑,三十年前躲在課本后傳的紙條,如今變成監(jiān)護儀上起伏的曲線。止痛藥開始起效,疼痛退潮后留下奇異的清醒。我看見鳳凰木的花瓣飄落在窗臺,那鮮艷的紅色不再刺眼,而是像孩子們畫作上的蠟筆痕跡般溫暖明亮。</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醫(yī)生拿著最新檢查結(jié)果進來時,我正摸著枕頭下的向日葵卡片。他說腫瘤標(biāo)志物下降了,這次可以試試靶向藥。我點點頭,突然想起昏迷期間常做的那個夢:母親在濃霧里向我招手,身后站著穿小熊連體衣的孩子們。當(dāng)時不明白這個畫面的含義,現(xiàn)在突然懂了——生命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p><p class="ql-block">午后雷雨來得突然,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掩蓋了輸液警報。我望著手背上的淤青,它們正在慢慢變淡,如同所有刻骨銘心的傷痛終會沉淀成生命的年輪。護士來換藥時,我主動要了那碗苦不堪言的中藥。仰頭喝下的瞬間,聽見母親在記憶里說:"乖,喝完給你枇杷糖。"</p> <p class="ql-block">雨聲漸密時,藥味在舌尖炸開。我數(shù)著吊瓶里墜落的水珠,忽然想起兒時發(fā)燒,母親總把枇杷糖藏在圍裙口袋。那時抗拒的苦藥,如今成了主動討要的良方。護工遞來的瓷碗邊緣還沾著褐色藥汁,像童年打翻在作業(yè)本上的湯藥痕跡。仰頭的剎那,喉間灼熱與記憶中的清甜重疊——原來人真正長大,是學(xué)會把糖藏在苦后面慢慢等。淤青會褪成淡黃的云,而母親的聲音永遠(yuǎn)懸在雨幕那端,成為最溫柔的鎮(zhèn)痛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