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第3章 因勢利導(dǎo)</b></p> <p class="ql-block"> 放學(xué)路上白偉民拖著沉重的腳步，像只斗敗了的小公雞。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顯得格外孤單。</p><p class="ql-block"> 他手里捏著那張被揉皺又從房梁上夠下來的零分試卷，紙飛機已經(jīng)被拆開，那刺目的紅圈和滿紙的叉叉，依舊灼痛他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熟悉的煎藥味道混合著飯菜香飄來，卻沒能讓他心里好受半分。</p><p class="ql-block"> 王秀芝正坐在小馬扎上，就著天井里最后一點天光，麻利地分揀著剛從集市上批發(fā)回來的各色塑料發(fā)卡、玻璃絲頭繩。紅的、綠的、黃的，在木盆里堆成一小座五彩斑斕的山。</p><p class="ql-block"> “喲，俺家小老虎回來啦？”王秀芝抬頭，臉上帶著慣常的爽利笑容，隨即敏銳地捕捉到兒子蔫頭耷腦的神情，還有手里那張捏得不成樣子的紙。</p><p class="ql-block"> 她放下手里的活計，拍拍圍裙站起來：“咋了這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在學(xué)校惹禍了？”</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低著頭，悶聲不響地把那張皺巴巴的試卷遞過去。王秀芝接過來，展開，當那個巨大的紅圈和“0”映入眼簾時，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噗嗤”一聲樂了。</p><p class="ql-block"> “哎喲喂！”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罕物，抖著那張試卷，聲音洪亮，“零蛋？好家伙！俺兒這本事，一般人還真考不出來！” </p><p class="ql-block"> 她一把拉過兒子，粗糙溫暖的手不由分說地揉亂他刺猬似的短發(fā)，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恁瞅瞅，這卷子上畫的圈，多圓！比那供銷社賣的燒餅還規(guī)整！還有這叉叉，畫得多帶勁！一撇一捺，跟小刀刻的似的！比那些考六七十分的強多了！那叫啥？叫……叫個性！俺兒天生就跟別人不一樣！”</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被她這一通歪理邪說弄得有點懵，原本堵在胸口的沮喪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氣球，泄了大半。他抬起頭，看著母親亮晶晶的眼睛里毫無陰霾的笑意和絕對的信任，鼻頭有點發(fā)酸。</p><p class="ql-block"> “媽……” 他聲音悶悶的，“李老師說……說我笨……”</p><p class="ql-block"> “放他的屁！”王秀芝眉毛一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護犢子的潑辣勁兒，“他懂個啥？俺兒這叫大智若愚！那賬本子上的彎彎繞，能難倒俺兒？俺看你爸那滿屋子的書，你翻得比誰都勤！這腦瓜子，靈著呢！”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她彎下腰，湊近兒子，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氣：“恁媽我當年在供銷社打算盤，那些老會計都趕不上！這算數(shù)啊，就跟做生意一樣，門道摸清了，一準兒賺！放心，趕明兒媽教你，保管比那李老頭教得好！俺兒最牛！將來啊，是要賺大錢、干大事、出人頭地的！”</p> “出人頭地”四個字，像四顆滾燙的小石子，重重砸進白偉民的心湖，激蕩起洶涌的波瀾。<br> 他望著母親眼中那毫無保留的、近乎盲目的信任與期許，再看看手中那被揉皺的、象征失敗的試卷，一股混雜著倔強、不甘和強烈渴望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頭的堤壩。<br>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攥緊了小拳頭，仿佛要抓住母親話語里那個金光閃閃的未來。<p class="ql-block"> “嗯！”他重重地點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那張零分試卷，被他狠狠攥在手心，捏成了一個更小的、更硬的紙團。</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白守文照例在書房看書。昏黃的燈泡懸在書桌上方，將他伏案的身影投在墻壁上。白偉民磨磨蹭蹭地挪到書房門口，手里還攥著那個紙團。</p><p class="ql-block"> “爸……” 他小聲喚道，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怯意。</p><p class="ql-block"> 白守文從《三國演義》的書頁上抬起頭，摘下眼鏡。他看到了兒子手中的紙團，也看到了兒子臉上那種混合著羞愧和倔強的復(fù)雜神情，心中了然。</p><p class="ql-block"> “進來吧?！彼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責備。</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挪進去，把那個皺巴巴的紙團放在父親攤開的《三國演義》旁邊，像在獻祭一件不祥之物。</p><p class="ql-block"> 白守文沒有立刻去看那紙團，目光溫和地落在兒子臉上：“站那么高（他指了指頭頂），往下看的時候，啥感覺？” </p><p class="ql-block"> 他問的，是白天爬銀杏樹的事。白偉民愣了一下，沒想到父親問這個。</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站在高高樹枝上那種俯瞰一切的奇異感覺，眼睛亮了一下：“大！濮陽城……看著可小！河像帶子，房子像……像火柴盒！風呼呼的，吹得人……得勁！”</p><p class="ql-block"> 他努力尋找著詞句形容，白守文點點頭，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他拿起那個紙團，慢慢展開，撫平上面猙獰的褶皺，看著那個刺目的紅圈和零分，語氣依舊平淡：“嗯。站得高，眼界就寬，看到的就不一樣。” </p><p class="ql-block"> 他話鋒一轉(zhuǎn)，手指輕輕點了點試卷上那些錯得離譜的應(yīng)用題：“可要真站穩(wěn)了，不掉下來，光靠膽氣不夠，得腳下有根?！?</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指移到旁邊攤開的《三國演義》上，翻到“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那一回，指著上面一行字：“‘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刮骨頭的疼，關(guān)公為啥不怕？還能談笑風生？”</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茫然地搖搖頭，他用心聆聽著爸爸點化。</p><p class="ql-block"> “因為他心里裝著大事，裝著忠義，裝著桃園結(jié)義的誓言。心里有了這個‘根’，皮肉之苦，分數(shù)高低，就都成了小事?！卑资匚牡哪抗獬领o，如同古井深潭，“爬樹要站穩(wěn)，靠樹枝牢靠，靠手腳力氣。做人要立得住，心里得先扎下根。是啥根？是道理，是本事，是認準了就不回頭的志氣。有了這個，零分怕啥？爬起來拍拍土，接著走就是?！?lt;/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句句像小錘子，敲在白偉民的心上。他看看試卷上那個巨大的紅圈，再看看書頁上關(guān)公刮骨療毒的小字插圖，那個紅臉長須的英雄形象，仿佛和房梁上那架倔強的紙飛機重疊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一種懵懂的熱流，混合著殘余的羞恥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胸腔里翻涌。他盯著父親書案上那盞昏黃卻堅定的燈火，小小的胸膛挺了起來。</p> 夜深了。四合院里一片寂靜。月光如水銀瀉地，流淌在天井的青石板上。白偉民躺在自己小屋的硬板床上，翻來覆去，像烙餅一樣。<div> 祖父診室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苦澀藥香，父親書房那盞亮到深夜的昏黃燈火，母親白日里那斬釘截鐵的“俺兒最?！?，還有房梁上那架孤零零的紙飛機……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在他小小的腦袋里翻騰、碰撞。<br> 他悄悄爬起來，光著腳丫，像只靈敏的小貍貓，悄無聲息地爬上通往平房屋頂?shù)暮喴啄咎?。屋頂?shù)耐咂€殘留著白日的余溫。夜風帶著河水的濕氣和田野里禾苗的清新味道，撲面而來，吹散了白日里的燥熱和心頭的煩悶。<br> 他抱著膝蓋坐下，仰起頭。墨藍色的天穹上，星河浩瀚，璀璨得驚心動魄。那些遙遠的、冰冷的星辰，無聲地閃爍著，仿佛蘊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和力量。腳下的濮陽城，早已沉入夢鄉(xiāng)，只剩下零星幾點燈火，如同散落的螢火蟲。<br>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攫住了他，這小小的、安謐的、彌漫著藥香和書卷氣的四合院，這熟悉的街巷，這沉睡的古城，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種隱隱的束縛。</div><div> 祖父的藥香是根，父親的燈火是路，母親的期待是風，而他自己呢？他身體里那股按捺不住的、想要往上爬、想要摘取最高處果實的躁動，像地底的熔巖，奔突沖撞，尋找著出口。<br> 他攤開手掌，仿佛要接住那些傾瀉而下的星光。星光落在他小小的、稚嫩的掌心里，卻帶著一種灼人的分量。他握緊拳頭，對著那深不見底的星空，無聲地吶喊。</div><div> 那架卡在教室房梁縫隙里的紙飛機，似乎在他眼前再次倔強地昂起了頭，化作一道銳利的白光，穿透濮陽城溫吞的夜色，直刺向浩瀚未知的天際。<br> 命運的轉(zhuǎn)輪，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啟動，此刻，在這濮陽小城靜謐的星空下，在這少年緊握的拳頭里，它正發(fā)出低沉而清晰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碾軋聲，催促著一個不甘平凡的魂魄，去迎接前方注定充滿風暴的遼闊征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