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棵大柳樹，靜靜地佇立在歲月中，根部堆積著被蟲啃蟻蛀后的褐色粉末，無聲地訴說著腐朽中的堅強。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離我家兩百米遠的地方，住著 “羅鍋” 一家?！傲_鍋” 本名是什么，村人們大概早就忘卻了。因為大家當(dāng)面都叫她銀鐘家的，背地里則直呼 “羅鍋子” 。按照村里的輩分，我得喚她一聲六媽媽。這稱呼打我記事起就叫順口了，倒也沒覺著哪里不合適。</p><p class="ql-block"> 那時，六媽媽四十來歲，身材瘦小得如同尚未發(fā)育完全的少女。她的皮膚白得驚人，在整日勞作的農(nóng)村婦女中顯得與眾不同。最引入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黑眼珠深邃無比，仿佛能將人深深地吸進去。只是右眼尾多了顆淚痣，恰好點綴那，為她勾勒出一種楚楚可憐、欲說還休的氣質(zhì)。村里的老人們都說，那是一顆 “苦命痣”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媽媽的羅鍋是先天的，據(jù)說自她出生時，背上就附著一個高聳的“駝峰”，連帶著她的頭也向前方伸去，仿佛一只瑟縮的烏龜探出頭來。她的兩個肩膀就像擔(dān)夫在挑水，一高一低。小時候每次跟她說話，我的心中總會糾結(ji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過。</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六媽媽，是在她丈夫劉銀鐘的葬禮上。那年我十歲，跟著母親去吊唁。秋風(fēng)吹著翻滾的落葉，她家門口那棵光禿禿的大柳樹也越發(fā)扭曲。六媽媽頭上纏著重重的素布，她沒有像別的寡婦那樣嚎啕大哭，只是靜靜地跪在那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砸在泥地上。</p><p class="ql-block"> "銀鐘啊..."她輕聲喚著，聲音像秋風(fēng)吹過枯葉般沙啞。那一刻，十歲的我莫名的心酸 ，眼淚止不住地流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來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中，我大致拼湊出了六媽媽的故事。銀鐘大大（伯伯）是地主的小兒子，因為家庭成分太高，快三十歲還沒找到媳婦，鄰村的王婆子就給牽線搭橋介紹了一個。相看時六媽媽穿著墊肩的棉制服，坐在炕上并被警告不準(zhǔn)起身，銀鐘大大就這么被騙了。</p><p class="ql-block"> 等到新婚之夜，銀鐘大大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媳婦竟然是一個“羅鍋子”時，人都傻了。過了好久才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母親說，那聲音像受傷的狼嚎，充滿了被欺騙的憤怒和對命運的絕望。</p><p class="ql-block"> 銀鐘大大三個月沒進婚房，睡在對面的屋子里。六媽媽每天把飯菜放在門口，自己就躲回去。直到一個雨夜，他發(fā)高燒，六媽媽守了他一整夜，一次又次更換他額頭上的濕毛巾。</p><p class="ql-block"> “你……休息去吧。”天亮?xí)r，銀鐘大大看著六媽媽疲憊的眼睛，終于說了一句話。</p><p class="ql-block"> 從那以后，銀鐘大大就認命了，那個年代，離婚是件丟人的事。六媽媽包攬了所有家務(wù)：挑水、洗衣、做飯，用那副殘疾的身軀做著正常人都吃力的重活。她覺得在這場婚姻里，自己就是一個欺騙者，所以要多干活彌補曾經(jīng)的過錯。但命運并未憐憫這對夫妻，銀鐘大大四十五歲那年，查出肝癌晚期。臨終前，他拉著六媽媽因類風(fēng)濕而變形的手指說：“下輩子……下輩子……我會好好對你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銀鐘大大走后，村里人都說，這家算是完了，一個駝背女人怎么養(yǎng)活四個孩子？六媽媽用實際行動回答了所有人。她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在油燈下縫衣服到深夜。我還記得小時候路過她家，總能看到她佝僂的背影映在窗戶上，像一幅剪影。</p><p class="ql-block"> "媽，我不想上學(xué)了，我要幫你干活"，她的大兒子劉敬文小學(xué)畢業(yè)時說。六媽媽聽了，第一次打了孩子，劉敬文哭著去上學(xué)。改革開放那年，她的大兒子終于考上了師范學(xué)院。送行時，村里的老老少少站滿河沿。他家門口的大柳樹，根部被蛀成了一個大窟窿，頂部的葉子卻泛著綠浪長到了天上去。劉敬文穿著六媽媽做的新衣，背著行禮。六媽媽踮著腳想給兒子整理整理衣領(lǐng)卻夠不著，劉敬文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媽，等我回來孝敬你。"劉敬文帶著哭音大喊。后來，六媽媽的二兒子劉敬武也考上了大學(xué)，去了深圳。兩個女兒嫁到附近的村里，在哥哥們的幫助下開了糕點鋪，生意紅火。村里人再見六媽媽，眼神里不再是憐憫，而是由衷地敬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閑在后的六媽媽偶爾會坐公交車來城里，找我母親聊天。兩個老太太坐在陽臺上，一個腰板挺直，一個駝背如山，卻同樣滿臉皺紋。她們聊往事，聊孩子，聊那些苦盡甘來的日子。有一次，我看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駝背的影子在地上，竟像一座小小的山丘，堅實而沉穩(wěn)。我知道，那里藏著一個比任何人都要堅韌的靈魂。</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回到村里，六媽媽早已故去。那棵大柳樹卻依然挺立著，風(fēng)過時，它的枝葉沙沙作響，仿佛吟誦著一個駝背與挺立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