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創(chuàng)業(yè)第十個(gè)年頭，我的公司終于像一堵危墻般轟然倒塌，瞬間傾覆?；氐皆?jīng)名為“家”的住處，迎接我的并非溫存，而是前妻一家端坐于沙發(fā)之上，如同審問罪犯般擺開的陣勢。岳母的目光如針，穿透我疲憊不堪的身體：“小張，人得識時(shí)務(wù)。我們閨女跟你十年，吃了多少苦？如今你身無分文，還拖累她？”</p><p class="ql-block"> 前妻沉默著，視線低垂，只專注于自己手中那枚閃亮的金戒指。戒指在她指間轉(zhuǎn)動(dòng)，折射出冰冷的光，像極了凍結(jié)十年的婚姻，徒有形式而無暖意。她終于開口，聲音平直得像一條無波無瀾的河流：“這十年，我的工資……一分沒動(dòng)，全在這里?！彼龑⒁粡堛y行卡輕輕推過茶幾，那薄薄的塑料片承載著十年的光陰與汗水，也承載著我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她頓了頓，聲音依然沒有起伏，“算是我買斷這十年。從此，我們兩清?！?lt;/p><p class="ql-block"> 我默然伸手拿起那張卡，塑料邊角刮擦著指腹，留下細(xì)微卻清晰的痛感。十年前那個(gè)暴雨的夏夜，她渾身濕透站在我的小公司門口，像一株被風(fēng)雨摧折卻倔強(qiáng)不肯倒下的葦草，眼神里滿是山野間的清冽與執(zhí)拗。她低聲說：“老板，我想找份工，給我娘治病?！薄锹曇衾锏挠暌夂徒^望，曾瞬間擊中了我心底某個(gè)柔軟角落。</p><p class="ql-block"> 從她成為我第一位員工開始，她便以近乎自虐的勤勞澆灌著我們共同的土壤。公司初始運(yùn)作艱難，她默默接下所有繁雜瑣碎，從清晨到深夜，瘦削的肩膀扛起超出負(fù)荷的重?fù)?dān)，仿佛不知疲倦。我時(shí)常于深夜加班結(jié)束時(shí)，看見她伏在辦公桌上沉沉睡去，臺(tái)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她疲憊的面容，那一刻的寂靜，曾讓我誤以為看見了某種與愛情相關(guān)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婚后第一年，母親帶著鄉(xiāng)下人特有的直白追，問我們何時(shí)添丁。燈光下，她端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抖，湯汁濺出幾滴落在桌面。我瞥見她低垂的眼睫如蝶翼般輕顫，隨后才抬頭對母親擠出一個(gè)生澀的笑容：“媽，不急，公司……公司才剛起步呢。”——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觸摸到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某種無形冰層。這冰層，一年年累積，終成凍土。</p><p class="ql-block"> 不知從何時(shí)起，我每月遞給她工資條時(shí)，那薄薄紙片在空氣中傳遞的瞬間，竟仿佛重若千鈞。她的手指在接過時(shí)總會(huì)下意識地微微蜷縮一下，如同被燙到。十年間，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卻隔著一片荒蕪冰冷的死海。夜色深沉，彼此呼吸清晰可聞，然而那寂靜卻如同無邊無際的深淵，沉默地吞噬掉所有可能的話語與溫度。她只專注于在枕頭下那本越來越厚的存折上添寫數(shù)字，仿佛唯有那些不斷累積的冰冷墨跡，才是她在這片凍土上唯一能抓住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岳母刻薄的聲音再次尖銳地響起，刺破了回憶的薄膜：“聽見沒？十萬！你這窮鬼，算是祖上積德了！”岳父在一旁發(fā)出粗鄙的嗤笑，那笑聲里飽含輕蔑，像鈍刀子割在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上。</p><p class="ql-block"> “十萬……”我喃喃重復(fù)，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銀行卡上反復(fù)摩挲。倏忽間，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眼前驟然一黑，整個(gè)房間仿佛被投入巨大的旋渦，天旋地轉(zhuǎn)。那些扭曲的面孔、刺耳的笑聲、妻子指間晃動(dòng)的金戒指……所有景象和聲音都化為尖銳的碎片，裹挾著令人窒息的耳鳴聲，瘋狂地向我擠壓、穿刺而來。</p><p class="ql-block"> 我踉蹌著沖向衛(wèi)生間，反手鎖上門，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重重跪伏在冰冷的瓷磚上。胃里翻江倒海，十年間所有被強(qiáng)行咽下的酸楚、屈辱、無望的期待，混合著膽汁的苦澀，一股腦地嘔了出來。穢物刺鼻的氣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水龍頭被我擰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嘩嘩作響，我拼命將頭伸到龍頭下，任由刺骨的冷水沖刷著臉頰，試圖澆滅那幾乎要將我焚毀的灼熱與恥辱，抬起頭，水流如注淌下，鏡中映出一張濕漉漉、慘白扭曲的臉。我怔怔地望著鏡中人——這個(gè)被婚姻與事業(yè)雙重榨干了汁液的空殼。十年創(chuàng)業(yè)，十年婚姻，到頭來竟只剩手中這張冰冷的銀行卡。多么諷刺！曾經(jīng)是我伸出手，將她從泥濘中拉起，為她遮風(fēng)擋雨；十年后，卻是她用這十萬塊錢，像結(jié)清一筆陳年舊賬般，將我干干凈凈地“買斷”，推出門外。</p><p class="ql-block"> 原來這十年，竟是一場漫長的、心照不宣的典當(dāng)。扶著冰冷的瓷磚墻壁，我艱難地站直身體，抹去臉上縱橫的水跡，不知是自來水，還是別的什么。我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重新走回那令人窒息的客廳。岳母刻薄的嘴依然在翕動(dòng)不休，吐出更多令人難堪的言辭。我不再看她，目光徑直落在那張銀行卡上。我拿起它，指腹再次感受到那堅(jiān)硬的邊緣。</p><p class="ql-block"> “錢，我收下?！蔽业穆曇舫龊跻饬系仄椒€(wěn)，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塵埃落定的輕松。我將卡放進(jìn)口袋，然后抬手指向門外，動(dòng)作簡潔而決絕，如同斬?cái)嘧詈笠唤z粘連的繩索：“現(xiàn)在，請你們所有人——立刻離開我的房子?！?lt;/p><p class="ql-block"> 前妻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驚愕，仿佛沒聽懂我的話。岳母更是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尖利的聲音戛然而止，臉色瞬間漲得通紅：“你……你說什么？你的房子？你一個(gè)破產(chǎn)的窮光蛋……”</p><p class="ql-block"> “沒錯(cuò)，我的房子?！蔽掖驍嗨?，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每個(gè)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這房子，寫的是我的名字。用我的錢買的。法律上，它現(xiàn)在、此刻，依然屬于我?！?lt;/p><p class="ql-block">死一般的寂靜驟然降臨。岳母囂張的氣焰凝固在臉上，岳父的嗤笑僵在喉嚨里。前妻的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她指間那枚一直轉(zhuǎn)動(dòng)的金戒指，終于停止了轉(zhuǎn)動(dòng)，冰冷地貼在她的皮膚上。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難以置信地望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gè)被她用十萬塊“買斷”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我不再理會(huì)他們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徑直走向臥室。床頭柜最底下的抽屜深處，那本厚厚的、包裹著陳舊塑料皮的賬簿，像一塊沉重的墓碑躺在那里。我把它抽了出來，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塵?；氐娇蛷d，他們一家三口還僵在原地，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我無視他們，走到陽臺(tái)的落地窗前，“唰”地一聲拉開了緊閉的窗簾。窗外，城市華燈初上，萬家燈火在漸濃的夜色里明滅閃爍，勾勒出一片繁華而疏離的景象。</p><p class="ql-block"> 我背對著他們，目光投向遠(yuǎn)處那些陌生而溫暖的燈火，手指卻異常靈活地翻動(dòng)著那本厚厚的賬簿。紙張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終于翻到了最初那幾頁?；椟S的紙張上，字跡因?yàn)槟晟钊站枚行┠：恳还P都清晰記錄著最初的付出——她入職第一個(gè)月的工資，預(yù)支給她母親治病的款項(xiàng)，數(shù)額不大，卻一筆筆，一行行，如同刻在時(shí)光里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數(shù)字和備注，一種冰冷的荒誕感從心底最深處彌漫開來，幾乎將我淹沒。原來這十年，我們竟是這樣度過的：用數(shù)字丈量付出，用金錢結(jié)算感情，在同一個(gè)屋檐下，各自盤算著盈虧，像兩個(gè)精明的賬房先生，守著各自的金庫，卻唯獨(dú)忘了婚姻的本金，早已在無愛的荒漠里蒸發(fā)殆盡。</p><p class="ql-block"> 十年同床異夢，十年無性無溫，原來這婚姻本身，竟是一紙心照不宣的長期賣身契。我猛地合上賬簿，那一聲悶響如同驚雷炸在凝滯的空氣里。然后，在身后那幾道或驚愕、或憤怒、或難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我緩緩地、堅(jiān)定地，用雙手抓住賬簿的兩端?！班屠病鼻宕喽鴦×业乃毫崖曮E然響起，在空曠的客廳里反復(fù)回蕩。發(fā)黃的紙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蠻橫地分開，脆弱地呻吟著，斷裂開來。紙屑紛飛，像一場倉促而狼狽的雪，飄落在光潔的地板上。</p><p class="ql-block"> 我將撕成兩半的賬簿隨手扔在腳下那片狼藉之中，如同丟棄一堆再無價(jià)值的垃圾。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前妻煞白的臉，掃過岳父母因驚怒而扭曲的表情，最終落在前妻指間那枚依舊閃著冷光的金戒指上。</p><p class="ql-block"> “十萬塊，買斷十年？”我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dòng)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像一把淬毒的彎鉤，“這賬，我認(rèn)了。只是……”我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入前妻閃爍的眼底，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得足以壓垮某些虛妄的支撐：</p><p class="ql-block">“只是你買斷的，究竟是我的十年，還是……你自己的靈魂？”</p><p class="ql-block"> 話音落下，我不再看他們?nèi)魏我粋€(gè)人，徑直穿過這曾經(jīng)被稱為“家”的空間，走向玄關(guān)。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那片狼藉、那凝固的空氣、以及那本被徹底撕毀的、記錄著十年荒唐交易的賬簿。樓道里的聲控?zé)魬?yīng)聲而滅，將我吞沒在瞬間降臨的、濃稠而寂靜的黑暗里。走在城市的夜色中，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一條不斷被無形之手揉捏的橡皮泥。方才那場充滿算計(jì)的清算，如同撕開舊賬本般干脆，卻終究無法撕碎這十年光陰刻下的無形印記。</p><p class="ql-block"> 原來婚姻這座圍城，最深的囚牢并非高墻，而是我們自己親手筑起的、以利益為磚、以冷漠為漿的心獄。十年無性，十年無言，我們各自守著金庫，卻讓那本該最珍貴的感情本金，在無息無聲中悄然蒸發(fā)。</p><p class="ql-block">我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燈火映得泛紅、卻看不見星光的夜幕。那十萬塊在口袋里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塊冰冷的墓碑。</p><p class="ql-block"> 碑下埋葬的，豈止是十年青春？更是兩個(gè)靈魂在精打細(xì)算中，不知不覺典當(dāng)?shù)舻娜繍鄣目赡堋?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