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第2章 少年意氣</b></p> <p class="ql-block">濮陽城郊,1985年盛夏。日頭毒得像下了火,把金堤河的水汽都蒸騰起來,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p><p class="ql-block"> 河邊的老柳樹蔫頭耷腦,知了的嘶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吵得人腦仁疼。遠(yuǎn)處臥牛山的輪廓在蒸騰的熱浪里扭曲晃動,像一幅沒畫好的水墨畫。</p><p class="ql-block"> “頭兒,真……真要爬???”狗剩的聲音帶著哭腔,他仰著脖子,望著村后那棵遮天蔽日的銀杏樹王,脖子都快折了。</p><p class="ql-block"> 那樹干粗得嚇人,怕是三四個大人也合抱不過來。樹皮是深褐色的,溝壑縱橫,裂開深深的口子,像被雷電劈過無數(shù)次留下的猙獰疤痕,又像千年老龍身上干枯褶皺的鱗甲。</p><p class="ql-block"> 樹冠龐大得不可思議,像一把擎天的巨傘,濃密的綠葉層層疊疊,在刺目的陽光下潑灑出大片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陰影。</p><p class="ql-block"> 在那令人目眩的高處,幾簇金黃的銀杏果點(diǎn)綴在綠葉間,如同鑲嵌在墨玉盤上的金豆子,在湛藍(lán)的天幕下閃爍著誘人又遙不可及的光芒。狗剩只覺得腿肚子轉(zhuǎn)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p><p class="ql-block"> “俺娘說了,這樹有靈性!是老樹精!爬太高驚動了它,要倒大霉的!前村二嘎子他叔,去年不信邪,爬了不到一半就摔下來,腿折了,現(xiàn)在還瘸著呢!”</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站在巨大的樹蔭下,雙手叉腰,剃得極短的頭發(fā)茬上掛滿亮晶晶的汗珠,小臉曬得黑紅發(fā)亮,像涂了一層桐油。</p><p class="ql-block">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汗衫,敞著懷,露出同樣黝黑的、單薄的胸膛。汗水順著他短短的鬢角小溪般淌下,在沾滿灰塵的脖頸上沖出幾道彎彎曲曲的泥溝。</p><p class="ql-block"> 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在悶熱的空氣里顯得格外響亮和不屑。他猛地抬手,用力拍在狗剩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拍得他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p><p class="ql-block"> “瞧你那點(diǎn)耗子膽兒!”白偉民的聲音又響又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氣,“樹神爺?樹精?管天管地還管老子爬樹?它忙著呢!哪有空搭理你這小屁孩?凈聽你娘瞎叨叨!” </p><p class="ql-block"> 他揚(yáng)起下巴,那線條還帶著稚氣,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釘在樹冠最頂端那幾簇最耀眼的金黃上,仿佛那不是銀杏果,而是皇帝老兒龍冠上的寶珠,是能證明他白偉民是條好漢的勛章!</p> <p class="ql-block"> “瞅見沒?”他手指著那高處,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頂上的!最大!最黃!太陽一照,跟金子打的似的!不爬上去親手摘下來,難道等著它掉下來喂烏鴉?喂老鴰?那叫沒出息!窩囊廢!” </p><p class="ql-block"> 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用力搓了搓,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眼神里燃燒著赤裸裸的征服欲。</p><p class="ql-block"> “俺爺說過,好藥長在懸崖峭壁上!好東西都藏在最難夠的地方!果子也一樣!是爺們的,跟我上!”</p><p class="ql-block"> 話音未落,他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小豹子,猛地朝那粗糙如砂紙般的樹干撲去。</p><p class="ql-block"> 沒有任何猶豫,手腳并用,手指摳進(jìn)樹皮的裂縫,腳趾尋找著凸起的樹瘤和疙瘩,整個身體緊緊貼附在巨大的樹干上,像一只靈活又充滿蠻力的壁虎,吭哧吭哧地向上攀爬。</p><p class="ql-block"> 粗糙的樹皮立刻在他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摩擦出數(shù)道刺目的紅痕,火辣辣地疼。細(xì)小的木刺扎進(jìn)皮肉里,他也渾然不覺。</p><p class="ql-block"> 鐵蛋和柱子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恐懼和一絲被點(diǎn)燃的狂熱。被白偉民那股子不管不顧、仿佛要捅破天的氣勢裹挾著,兩人也把心一橫,學(xué)著樣子,笨拙地開始向上攀爬,嘴里呼哧帶喘。</p><p class="ql-block"> 狗剩在樹下急得直跺腳,看著三個同伴的身影在巨大的樹干上越來越小,最終一咬牙,帶著哭腔罵了句“死就死吧!”,也哆哆嗦嗦地抱住了樹干。</p><p class="ql-block"> 越往上,空氣似乎都稀薄了些。風(fēng)不再是河邊的悶熱,而是帶著一絲高處的涼意,在耳邊呼呼作響,吹得人頭發(fā)根根倒豎,有些發(fā)暈。</p><p class="ql-block"> 腳下的樹枝明顯細(xì)了,隨著他們的動作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吱”呻吟,每一次晃動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p><p class="ql-block"> 粗糙的樹皮毫不留情地繼續(xù)蹂躪著皮膚,汗水流進(jìn)被磨破的地方,又疼又蟄。</p> <p class="ql-block"> 白偉民攀附在一根橫伸出去的、足有水桶粗的巨大枝椏上,暫時停了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拉破的風(fēng)箱,汗水小溪般從額頭、鼻尖、下巴匯聚滴落。</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胳膊,用沾滿泥土和樹屑的汗衫袖子狠狠抹了把臉,甩掉糊住眼睛的汗水和刺痛。</p><p class="ql-block">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低頭往下看去——這一看,他整個人瞬間僵住了!</p><p class="ql-block"> 地面變得無比遙遠(yuǎn)。平日里熟悉的村莊,此刻像孩童隨手丟棄的積木玩具,灰撲撲的房頂,矮矮的土墻,彎曲狹窄的土路,全都渺小得可憐。</p><p class="ql-block"> 村東頭那棵他經(jīng)常爬的大槐樹,此刻看去也不過是腳下一團(tuán)稍大的綠色灌木。</p><p class="ql-block"> 金堤河成了一條細(xì)長的、閃著銀光的帶子,懶洋洋地蜿蜒在廣闊無垠、黃綠斑駁的田野間。</p><p class="ql-block"> 更遠(yuǎn)處,整個濮陽城的輪廓——那些他從小穿行其間的街巷、瓦頂、甚至隱約可見的城樓——都匍匐在視線之下,被縱橫的阡陌切割成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方格,像一張巨大無比、鋪在大地上的棋盤!</p><p class="ql-block"> 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而強(qiáng)烈的感覺,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白偉民!那不是恐懼!是一種急速膨脹的、近乎眩暈的掌控感!一種凌駕于萬物之上的錯覺!</p><p class="ql-block"> 仿佛腳下這棵千年銀杏就是他的王座,而整個濮陽城,連同城外那條蜿蜒的河、那座沉默的山,以及田野間那些芝麻粒大小蠕動的人影,都匍匐在他腳下,任他俯瞰!</p><p class="ql-block"> 一股滾燙的熱流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急于尋找宣泄的出口,讓他口干舌燥,心跳如鼓。</p><p class="ql-block"> “嘿!看見沒!都看見沒!”他猛地抬頭,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朝著下方還在吭哧吭哧、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的三個小黑點(diǎn)嘶聲大喊。</p><p class="ql-block"> 聲音被呼呼的風(fēng)聲扯得有些變形,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狂妄的豪氣:“咱濮陽城!就這么點(diǎn)兒大!像個大棋盤!咱現(xiàn)在就站在棋盤最高的地方!最高的那顆棋子上!”</p><p class="ql-block"> 鐵蛋和柱子聞聲,仰起汗水和塵土糊滿的臉,努力地向上看,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一絲向往。狗剩則嚇得臉都白了,死死抱住一根相對粗壯的樹枝,閉著眼不敢動彈。</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不再看他們,他猛地再次抬頭,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死死鎖住更高處——一根更纖細(xì)、幾乎探入藍(lán)天的枝條上,那幾簇在純凈無垠的蒼穹背景下、如同黃金鑄造的銀杏果!</p> <p class="ql-block"> 那點(diǎn)金黃,此刻成了他眼中唯一的目標(biāo),散發(fā)著致命的、無法抗拒的誘惑!</p><p class="ql-block"> 征服它!</p><p class="ql-block"> 站在那最高點(diǎn)!</p><p class="ql-block"> “鐵蛋!柱子!別跟娘們似的磨蹭!”他嘶啞地吼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頂上的!那才是真金子!咱得把它摘下來!站得比誰都高!讓底下的人都得仰著脖子看咱!”</p><p class="ql-block"> 他不再猶豫,胸腔里那股征服的熱流奔涌咆哮,幾乎要沖破皮肉的束縛。</p><p class="ql-block"> 手腳再次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手指死死摳進(jìn)樹皮的縫隙,腳掌尋找著最穩(wěn)固的落腳點(diǎn),身體繃緊如弓弦,朝著那眩目的金色,朝著那片仿佛觸手可及的、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藍(lán)天,倔強(qiáng)地、一寸一寸地挪去!</p><p class="ql-block"> 粗糙的樹皮摩擦著手掌和腳踝,傳來清晰的、撕裂般的痛感,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身下樹枝更加劇烈的、令人心悸的搖晃和呻吟。</p><p class="ql-block"> 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腳下是令人眩暈的高度,但他心里那團(tuán)名為“征服”的火焰卻越燒越旺,熊熊烈焰將所有的恐懼和疼痛都焚燒殆盡!</p><p class="ql-block"> 風(fēng)猛烈地灌進(jìn)他敞開的舊汗衫,鼓蕩著,發(fā)出獵獵的聲響,像一面小小的、無畏的、在向世界最高峰發(fā)起沖鋒的戰(zhàn)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