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林徽因與凌叔華,一個文化圈里的兩位才女,為了徐志摩的“八寶箱”弄得十分不快?!鞍藢毾洹贝娣帕怂麄惗厝沼洝偶傲闵⑽母?,林徽因猜想必有與自己相關(guān)的文字,欲取來保存,也便于編輯徐志摩文集。箱子寄存在凌叔華手里,徐志摩出國前托付給她,并戲說,死后請凌寫他傳記。凌歸還過,徐不便自攜,周周折折,到徐罹難,箱子還是在凌手里。她不肯移交給林徽因,理由是,里面有牽涉他人的是非,不宜滋事。而“八寶箱”畢竟是公器,胡適幫助林徽因追討,凌叔華抵擋不住,交出的徐志摩日記仍扣下林徽因最想看的幾頁。一討一拒,雙方頓失和氣,此后幾同商參。這段公案演繹了數(shù)十年,流布甚廣。</p><p class="ql-block">讀者眼中,就出身,就人脈,就才華,就品位,林徽因與凌叔華何其相近,理應(yīng)結(jié)為閨密的,如凌叔華與陸小曼那般。我卻推想,兩人定然成不了閨密。即使沒有“八寶箱”糾葛,兩人也會貌合神離,大概率是敬而遠之。林與凌,基于都和徐志摩的非同一般關(guān)系,自然有過不少交集。初識機緣大概在一九二四年泰戈爾訪華,那一陣該多次見面。但并未留下什么過從記載。公演泰劇《齊特拉》,林徽因在臺上,凌叔華在臺下——臺下是否有她也難說。凌家茶會,北海游覽,先農(nóng)壇講演,故宮訪遜位皇帝溥儀,其中她倆的見面或有或無。不過,一定是朋友了。林徽因養(yǎng)病京郊香山,凌叔華曾隨徐志摩等上山探望,盡過友人情分。林徽因赴美留學(xué),林長民罹難,凌叔華母親一度住在林徽因家景山雪池空著的老屋。林徽因?qū)懶沤o胡適,托胡轉(zhuǎn)請凌叔華,拍些老屋照片以慰游子鄉(xiāng)思:“通伯和夫人為我道念,叔華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guī)讖埛孔拥南嗥?。自房子修改以后我還沒有看見過。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實是深長,旅居的夢魂常常繞著瓊塔雪池。她母親的院子里就有我無數(shù)的記憶,現(xiàn)在雖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們都是舊交,我極愿意有幾張影片留作紀念。”</p><p class="ql-block">林徽因出國留學(xué),幾個弟弟到了啟蒙年齡,少人照應(yīng)學(xué)業(yè),林長民便欲聘請西席。他選中了剛從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而一時賦閑的凌叔華,也是托胡適說項。凌叔華先是答應(yīng)任教,又因“聽人說,教家塾的女先生等與外國的管家婦差不多”,意欲變卦。她說給胡適:“請你率直指教,如若林宅待先生如管家婦或師爺差不多,我只可托辭不去了?!保ā读枋迦A文存》下卷致胡適信)我曾誤以為請為西席事就此作罷,拙文《林長民·陸小曼·凌叔華》(刊2023年6月19日《文匯報》筆會版)述及此事,指其食言,實在冤屈了才女。所據(jù)史料不全竟妄下結(jié)論,可謂一個教訓(xùn)。今春編注林長民文集,看到一批他致林徽因、胡適的手書,均道及此事。原來凌叔華終究沒有食言,或猶豫中得胡適規(guī)勸使然。為鄭重起見,林長民帶上孩子登門求師。“蒙其慨諾,至足慰幸?!辈⒓s定翌日下午凌叔華來林府,“試諸男女生徒學(xué)力,再定功課”。林長民尋思:“應(yīng)送束脩及遠道來去車馬之備,禮不敢怠。而女士意度穆然,我又未敢徑陳?!保ㄉ鲜鲆木娏珠L民致胡適信,收入即將出版的《林長民集》)再約胡適先于凌來林家,便飯桌上商討處置。后來林長民告訴大洋彼岸的女兒:“弟妹讀書全在家中,共延師五人,凌叔華小姐授國文、英文。”稱贊“凌小姐教授甚得法,頗有新意,不拘于學(xué)校教科”。不意數(shù)月后林長民慘遭不測,凌叔華家教事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有如此交集而不成閨密,當還有深層次原因。泰戈爾訪華之初兩人尚未相識,凌叔華見《晨報》有言,泰戈爾在京,“千金麗質(zhì),與泰氏周旋者,林女士一人而已”。凌叔華深知事實并非如此,她本人就代表學(xué)校,寫信邀請?zhí)┪坦馀R演講。泰未能如約,親筆回了一封道歉信;她又在家里以北京特色小吃接待過泰翁和陪同的一行。那時凌叔華尚年少,未免有點氣盛,于是撰文大鳴不平:“中國女子與泰氏周旋者,確不止林小姐一人,不過‘麗質(zhì)’與否,不得而知。但是因她們不是‘麗質(zhì)’,便可以連女子資格也取消嗎?”事實大有出入,姿質(zhì)未免偏差(凌同樣足以稱得“麗質(zhì)”),受委屈,被看低,她一吐為快,言語間略帶些許酸味。此文題目是《解悶隨記》,也刊在《晨報》,林長民、林徽因都該看到。無意之中,多心的凌叔華對無辜的林徽因落下成見,或許已預(yù)兆日后兩人的分道揚鑣,即使沒有“八寶箱”一出,也注定走不到一起了,此后不再有交集。客觀上,一是林徽因早逝;再是林積極為新政府效力,凌隨丈夫不得不寄身于舊政權(quán)。她們此前往來,不難想象那矜持態(tài)度,情分僅止于一般熟人深淺。請凌叔華拍送老屋照片,林徽因一聲“女士”尊稱,便透露了彼此情感有多生分。兩人的性格差異,為人處世,用時下話說,“三觀”反差太大。</p><p class="ql-block">“八寶箱”糾紛其時,林徽因?qū)α枋迦A激憤不已,給胡適信中口不擇言,用語過當。不過,此后往事就過去了,她心里已經(jīng)裝下、還要裝入的事太多,再沒有往日芥蒂的空位。一九三五年主編《大公報》的《文藝》副刊的蕭乾,委托林徽因編選當年的年度“小說選”,她選入凌叔華的《無聊》,可見林徽因還是大度的。我更樂意說,她的學(xué)者氣質(zhì)蓋過了文人情緒?;蛘哒f,體現(xiàn)了她崇尚真實、真理、真誠的人生信條。凌叔華似乎耿耿于懷了一輩子,晚年她對來訪者褒貶:“至于林徽因,以外國語法寫小說,倒是別出心裁??上б驗槿碎L得漂亮,又能說話,被男朋友們給寵得很難再進步?!闭Z氣稍稍和緩,對熟人就語無顧忌,致陳從周信還遷怒到胡適,惱怨胡大哥偏袒林徽因:那一陣“他要清華、北大的名教授捧他,所以借機拉攏他們”。話說得太過情緒化,以胡適之當時的地位、名聲、態(tài)度,尚不至于如此。其實,“八寶箱”時期,胡適與兩位才女的過從,凌叔華甚于林徽因。林徽因致信胡適,恭恭敬敬稱為“適之先生”,通信似亦寥寥,而凌叔華信抬頭,則每每直呼其名“適之”,今存至少二三十封。胡與林、凌父親也皆有交往,同樣,與凌福彭交往多于林長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刊登于《隨筆》2025年第3期</p><p class="ql-block">作者:陳學(xué)勇</p><p class="ql-block">轉(zhuǎn)自:隨筆1979公眾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