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段金泉</p> <p class="ql-block">周末傍晚，夕陽的余暉里，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刷朋友圈。不經(jīng)意間，看到幾位年輕朋友不約而同地曬出荔枝的照片，顆顆荔枝色澤紅艷，飽滿誘人，在精心布置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奪目。我略感詫異，荔枝雖說美味可口，但也不至于引得大家集體曬圖吧？心中疑惑之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份寧靜。瞥一眼手機屏幕，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p><p class="ql-block">猶豫之中，我接通了電話。“您好，是段先生嗎？有您的生鮮快遞，請問現(xiàn)在家里有人嗎？”電話那頭，傳來快遞小哥溫和而禮貌的聲音。我心中疑惑更甚，趕忙詢問小哥是什么生鮮，他告知是一箱荔枝。</p><p class="ql-block">我仔細回想，近期并未在網(wǎng)上購買過荔枝呀。不多時，那箱裹著冰袋的泡沫箱便被送到了門前。拆開箱子，只見紅艷艷的荔枝擠擠挨挨地簇擁在一起，像是一群親密無間的伙伴。箱內(nèi)附著一張小巧的卡片，我輕輕拿起，上面寫著：“老班長好！嶺南荔枝正當時，給您寄點新鮮荔枝。別說市場都有，這是我從園子里親手采摘的，不一樣！”</p> <p class="ql-block">我的手指撫過這張卡片，心頭涌起一陣暖意。我知道，這是我三十多年前在大漠邊關一同服役的戰(zhàn)友寄來的。戰(zhàn)友退休后定居嶺南，每年荔枝成熟時，他總會到郊外的荔園采摘一箱寄我，只是今年似乎更早了些。見我滿臉納悶，愛人在一旁笑著說：“虧你還是個老新聞人呢，最近電視劇《長安的荔枝》正在熱播，老戰(zhàn)友幫你趕潮流了?！?lt;/p><p class="ql-block">原來如此。我輕輕捏開一顆荔枝，晶瑩剔透的果肉瞬間映入眼簾，仿佛一顆溫潤的美玉。輕輕一咬，清甜的汁水立刻迸濺出來，鮮嫩爽口的滋味在味蕾間散開，那一刻，我明白了朋友圈里大家為荔枝而狂歡的緣由。</p><p class="ql-block">晚上，懷著幾分好奇，上網(wǎng)觀看《長安的荔枝》。電視劇開篇便是極為震撼的場景：驛卒們騎著快馬，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疾馳，他們神色匆匆，只為將嶺南的鮮荔以最快的速度送入深宮之中。唉，這小小的荔枝，竟像是擁有神奇魔力一般，穿越了悠悠千年的時光長河，從楊貴妃所在的華清池，來到了我這方簡陋的居室；從杜牧筆下的詩句，跳躍到了如今年輕人的手機屏幕之上，奇妙地將古今的情感串聯(lián)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荔枝在唐代被稱為“離枝”，意為一旦離開枝頭，便迅速衰敗。就如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所記載的那般：“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痹谔拼?，并沒有如今先進的冷鏈技術，嶺南距離長安足有五千里之遙，即便設置了“十里一置，五里一候”這般密集的驛站，讓驛卒們晝夜兼程地趕路，可當鮮荔抵達京城之時，也常常腐壞過半。史書中還記載，唐玄宗曾命人將荔樹栽入大缸之中，整車運往長安，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樹死荔枯，徒留后人當作笑談。</p><p class="ql-block">唐玄宗為博楊貴妃一笑，不惜動用國家龐大的驛道系統(tǒng)。據(jù)《新唐書》記載，朝廷專門在涪州（今重慶涪陵）設立了荔枝園，用以專供宮廷所需。但楊貴妃唯獨偏愛嶺南的荔枝，于是便下令開辟“荔枝道”，從嶺南一直延伸至長安，五千里的路程加急傳送，由此演繹出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般奢靡的典故。</p><p class="ql-block">看著劇中驛卒累斃路旁的慘狀，我不禁感慨萬千。千年的時光悠悠流轉(zhuǎn)，同樣是荔枝，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昔日僅供帝王專享的奢侈之物，如今已然成為百姓餐桌上的尋常水果。這背后，又何嘗不是一部生動的中國交通史、物流史的縮影呢？從曾經(jīng)的驛道，到如今縱橫交錯的高鐵網(wǎng)絡；從舊時的快馬加鞭，到當下呼嘯而過的飛機，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無情地碾碎了特權的藩籬，讓這份甜美能夠為大眾所共享。</p> <p class="ql-block">借著這個機會，我臨時抱佛腳，惡補了一番關于嶺南荔枝的知識。嶺南種植荔枝的歷史源遠流長，甚至可以追溯至漢代。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就已有“隱夫薁棣，答遝離支”的記載，這里的“離支”便是荔枝的古稱。廣州漢墓中曾出土過荔枝的殘核，這無疑證明了兩千多年前，嶺南人便已經(jīng)開始食用荔枝了。</p><p class="ql-block">到了明清時期，嶺南荔枝更是名揚天下。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粵中荔枝，種類甚繁?！彼€特別推崇增城掛綠，文中描述：“掛綠者，紅中有綠，或在于肩，或在于腹，綠者如珮，故曰掛綠?！睋?jù)說現(xiàn)存最古老的一株增城掛綠荔枝樹，已有四百余年的樹齡，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變遷，依然傲然挺立，為人們奉獻著美味的果實。</p><p class="ql-block">嶺南人培育荔枝的智慧著實令人嘆服。他們經(jīng)過長期的觀察與實踐，發(fā)現(xiàn)荔枝偏愛酸性的紅壤，于是便巧妙地以“火燒土”來改良土壤；為了防止蟲害，他們還創(chuàng)造了“以蟻治蟲”的奇妙方法：在荔枝樹上養(yǎng)殖一種特殊的黃猄蟻，這種螞蟻專門捕食荔枝樹上的害蟲。而這種生物防治法，竟然比西方早了一千多年。不得不說，這是嶺南人民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中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是智慧的結(jié)晶。</p> <p class="ql-block">荔枝在嶺南文化中占據(jù)著崇高的地位。每年荔枝成熟之時，民間便有“嘗新”的習俗，第一茬采摘下來的荔枝，一定要先用來祭祖，之后家人才能夠食用。在粵語中，“荔”與“利”諧音，因此，商人們尤其喜歡在開業(yè)之時擺放荔枝，寓意著“大吉大利”。這些獨特的習俗，讓荔枝早已超越了水果本身的范疇，成為嶺南文化中一種獨特的符號，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盼。</p><p class="ql-block">看著餐桌上的鮮荔，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遙想過去，北方人想要吃到新鮮荔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記得在 1990 年代，北京市場上的荔枝價格高得驚人，竟然賣到 60 元一斤，這幾乎相當于普通工人大半月的工資。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與千年前長安的燈火仿佛重疊在一起。同樣的月光灑下，只是如今，不再有為了一人一笑而勞民傷財?shù)幕恼Q，取而代之的是普通人之間溫暖的情誼傳遞。荔枝，早已不再象征著特權，而是成為了情誼的使者。時代的進步，正悄然藏在這看似細微的變化之中。</p><p class="ql-block">《長安的荔枝》中有這樣一句臺詞：“世間至味，不過有人記得你的喜好?！痹谶@個物質(zhì)極大豐富、甚至有些過剩的時代，戰(zhàn)友寄自嶺南的荔枝之所以顯得格外珍貴，正是因為它承載著記憶的溫度。每一顆荔枝都像時光的膠片，封存著軍營里同吃一鍋飯的戰(zhàn)友情誼。</p> <p class="ql-block">萬籟俱寂，誦讀蘇軾的《惠州一絕》：“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一刻，我領悟到東坡先生所愛的，又豈止是荔枝這一種美味呢？他愛的更是那種豁達樂觀、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荔枝的故事，猶如一面鏡子，折射出一個民族的滄桑巨變。在這個快遞可以輕松送來越南榴蓮、智利車厘子的年代，最能夠打動人心的，依然是那份跨越山海、歷經(jīng)歲月卻從未褪色的牽掛。</p><p class="ql-block">荔枝紅時，思念正濃。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讓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可以跨越時空的限制，讓這份甜美能夠及時抵達我們的心靈深處，溫暖著我們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