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流浪貓之死</p><p class="ql-block"> 那鐵棒原是極精巧的，裹著膠皮，纏著銅絲，插頭沾著墻角的灰。童子握著它，像握一桿新得的玩具槍，食指扣在開關上——那開關原是極小的，小得藏住了生死。</p><p class="ql-block"> 白貓臥在墻根曬太陽，皮毛底下透出溫熱的呼吸。它不懂得什么是電，正如童子不懂得什么是死。當藍火嗤嗤地從鐵棒尖端爬出，貓兒琉璃似的眼珠里，映出童子好奇而興奮的臉。那臉上沒有恨，沒有怒，只有一種拆解鬧鐘時的專注。</p><p class="ql-block"> 電光一閃，便閃出許多真相來。</p><p class="ql-block"> 童子指頭按下開關的瞬間，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他看見那團白絨猛地抽搐起來，像通了電的玩偶。這抽搐使他發(fā)笑——不是殘忍的笑，是實驗成功的笑。他何嘗見過生命熄滅的過程？那鐵棒殺人不見血，只教貓兒僵直了身子，連哀鳴都噎在喉頭。死被裹上科技的糖衣，成了按鈕一按的把戲。童子在這把戲里得了趣，便以為生命原是可以開關的物件。學堂里教他電流的走向，卻不曾教他電流穿過血肉時的慘狀；先生考他安培與伏特，卻不曾考他抽搐的貓爪與凝固的瞳孔。</p><p class="ql-block"> 看客的掌聲響起來，童子脊背便挺直了三分。他頭一次嘗到這般滋味：瘦小的身軀里竟能迸出雷霆萬鈞。手指再按，電流又至，貓兒已成焦黑的炭塊。他看那尸骸，如同看燒壞的燈泡——不過是廢棄的試驗品。這麻木比刀斧更寒，因它披著“求知”的外衣，裹著“器物”的鎧甲。</p><p class="ql-block"> 我們的教育原是一根巨大的絕緣管。童子日日被塞進其中，灌入公式，灌入定理，灌入“人上人”的迷湯。他背得“天地之大德曰生”，卻不知何為生；他解得歐姆定律的算式，卻解不開生命的方程。那絕緣管護他周全，卻也隔開了血淚，隔開了痛楚，隔開了墻根下抽搐的白影。</p><p class="ql-block"> 更可怖的是，童子按下開關時，臉上竟有神圣的光。他分明在做先生嘉許之事——探索物理的妙用，鍛煉實踐的膽魄。父親拍他肩膀：“我兒出息，將來當工程師！”鄰人遞他糖果：“好伶俐的娃娃！”誰曾望見那熄滅的琉璃眼珠？誰曾聽見那燒焦的皮肉里，有千萬生靈的哭喊？</p><p class="ql-block"> 白貓化煙時，童子正擺弄著冒煙的鐵棒。他靈魂深處有根弦斷了，斷得無聲無息。那弦原是連著天地，連著眾生，連著人之所以為人的悲憫。如今電流取代了血脈，公式取代了良知，那鐵棒便成了他丈量世界的尺——今日量貓的生死，明日量人的貴賤。</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童子蹦跳著回家吃飯。書包里物理試卷鮮紅的一百分，像一道符咒，鎮(zhèn)住了方才的殺戮。墻角的焦尸被掃進垃圾堆，混著果皮紙屑，明日便不知所終。</p><p class="ql-block"> 嗚呼！我見那鐵棒還在墻角閃著幽光。它殺死的何止是貓？分明是一顆未萌的仁心。我們的教育造出多少這般絕緣的手——能繪電路圖，能解微積分，卻接不住一滴淚，暖不了一息命。</p><p class="ql-block"> 教室的鈴聲響起，童子們魚貫而入。他們潔凈的手握著筆，畫著圓，算著數(shù)。誰也不知道，其中多少雙手，已在絕緣管里悄悄長出了獠牙。</p><p class="ql-block"> 東方未白，絕緣管中的獠牙卻已森森。</p><p class="ql-block"> 人間的燈，或許還有幾盞亮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