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歸去來</b></p><p class="ql-block"><b>楊瑩</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兩日,朱鴻兄忽有電話來,說龐進自加拿大歸來了,約著今日聚一聚。我們這幾個寫散文的,往日里也曾效仿古時雅士,尋訪三原、長安等地,同題作文,并附些打油詩助興。今日大家約在長安廣場步行街的梅花弄堂相聚——這地方朱兄是??停愔覍?、楊爭光、方英文諸位先生都曾在此留下過杯盞余溫。如今龐進萬里歸返,朱兄又邀上張志春教授及青年作家梅挺,湊成一桌,品些舊味:辣牛肉、菜紙卷、漿水攪團、蕎面饸饹、玉米糝糊嘟面……老豆腐燒白菜與涼拌野菜的香氣,悠悠然在席間繚繞,也繚繞起舊年舊景的溫情。</p><p class="ql-block"> 飯后暑氣稍退,梅挺便駕了車載我們往灞橋西蔣村而去。村中一座院落靜靜佇立,門庭兩側的竹子蔥蘢挺拔,綠得如浸透了陳年的墨汁,綠得如此執(zhí)著,仿佛要以這無盡的綠意,奮力撐起一方永不褪色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接待者乃是陳忠實先生的侄子,村中書記陳益。由他口中得知,這院落前庭起于1974年,陳忠實的兄長于1968年搬離之后,先生便在此地生息,先生后用所獲“茅獎”獎金與陳忠實文集稿費先后兩次對此院進行改建。步入前院正屋,仰首可見水泥房梁上,一行清晰的刻字映入眼簾:“公元一九八六年四月建成”。這樸拙的印記,是先生親手鐫刻下的時光坐標,凝固了這座屋宇誕生的確切時刻。后人在他這些字的一旁偏中位置刻上了“白鹿原”三字,陳益說這三個大字“是從先生書法里選出來的”,隨口道出早年先生給此院起名叫“白鹿園”。<span style="font-size:18px;">院內(nèi)植有先生親手栽下的梧桐、廣玉蘭、紫薇、中國玉蘭與桂花。</span></p><p class="ql-block"> 衣柜、書柜、書桌以及其他實用家具,皆是彼時木匠手作,柜中猶存當年先生翻讀的舊書。目光掠過書柜玻璃,一張泛黃的紙條赫然貼著,上有先生用毛筆一筆一畫、墨痕濃淡不勻地寫著:“君子動口不動手?!”。這帶著自嘲與冷幽默的箴言,懸于書海之上,令人莞爾之余,亦窺見先生性情中那抹戲謔與通達。</p><p class="ql-block"> 先生屬馬,房間里便有一件半米高的唐三彩駿馬,應是友人所贈,釉彩流光,揚蹄之姿似欲破空而去。另有一尊黑色泥塑雕像,出自禮泉友人之手,沉靜而凝重地立于案頭,默默守護著主人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后院房屋則是2000年所增建。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后院角落建有一間十幾平米的地下室。順著臺階而下,內(nèi)里陳設極簡:僅一床、一桌、一椅、一盞臺燈而已。陳益道,當年先生便常在這方寸斗室之中,伏案疾書,倦極則眠。 過廳里,陳先生夫婦的遺像安靜懸在墻上,像前擺放著他六十歲時所獲的屏風禮物。墻角處,一堆蜂窩煤默然堆疊,這是當年先生特意從作協(xié)拉回,為伏案苦熬長夜備下的薪火——這堆蒙塵的烏黑之物,正無聲訴說著一種樸素而堅韌的生存姿態(tài),也如墨痕一般,在時光里暈染出主人節(jié)約而開明的精神輪廓。</p><p class="ql-block"> 院中亦存有先生1992年完成《白鹿原》后填的一闋<b>《青玉案·滋水》:</b></p><p class="ql-block"><b> 涌出石門歸無路,反向西,倒著流。楊柳列岸風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b></p><p class="ql-block"> “反向西,倒著流”——這詞句里的倔強與風流,仿佛便是他本人魂魄的寫照:人間順流東去者滔滔,他卻偏要逆溯而行,開鑿自己孤清的水道。這半明半暗的地下室,不正是他精神世界里“獨開水道”的一處隱秘港灣么?</p><p class="ql-block"> 于門首留影后,車停于陳忠實第一廣場。我們隨陳益沿著新修的水泥小徑,登上了華胥鎮(zhèn)陵對面塬坡上的墓地。此地未經(jīng)開墾,保留著原始的蒼茫氣象,荒草在暮色里起伏如浪。</p><p class="ql-block"> 我們肅立于墓前,鞠躬三次,默然三分鐘。天地間只余晚風掠過荒草的簌簌之聲,恍如原野沉緩的呼吸,亦似那滋水詞中不肯順遂的魂魄,在薄暮里依舊低回吟哦。那匹唐三彩駿馬的神韻,仿佛也融入了這無邊的夜色,在記憶的曠野中無聲奔涌。</p><p class="ql-block"> 夜色漸濃,終于辭別陳益踏上歸途。車過灞橋時,窗外漆黑一片,我卻仿佛聽見了那反向而行的水聲——它撞開群山,倔強西流,終于還是于此昂然掉頭,決絕東去,揮袖作別。那間地下室的孤燈,那梁上的刻痕,那書柜上的紙條,那泥塑的沉默,連同這塬上的長風,都匯入了這無形的奔流。</p><p class="ql-block"> 這逆行的姿態(tài),終究成了一種最浩蕩的順流:生命縱然行至幽暗的隘口,那倔強的靈魂,仍如滋水般劈開群山倒流西去;最終于灞橋之上那石破天驚的昂然掉頭,豈非正是向死而生的壯烈宣言?——在塵世的規(guī)訓之外,原來另有一條孤絕而輝煌的水道,只待勇毅者以畢生心血開鑿。那“倒著走”的凜冽,那“不動手”的自嘲,那半地下室的孤燈,皆是這水道上的航標。當眾人順流追逐時代煙波,真勇者卻偏要溯洄而上,于幽深之處撞開自己的生天。</p> <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楊瑩:當代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安市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陜西省政協(xié)第十一屆委員、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中央婦女委員會委員、陜西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百人計劃人才,王子云書畫藝術研究院藝術家,第三屆國際絲路藝術節(jié)長安詩歌節(jié)組委會副主任,陜西三秦文化研究會文學藝術委員會副主任,陜西華商國際傳媒中心國際傳播研究院專家,西安培華學院客座教授,西安文理學院駐校作家。陜西女子詩社、社長。曾被省委組織部、陜西省作協(xié)派到西安美術學院督導辦、宣傳部掛職。著有《純真年代》、《花兒日記》、《奔向光明》、《從長安出發(fā)》等詩歌、散文、小說作品集十多種。作品多次獲獎,多次參展,進入全國散文排行榜,入選海內(nèi)外多種圖書版本,被譯成英文、日文、俄文、韓文等多種文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