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腳

悟甲

我在5、6歲的時候，?？吹嚼耗_人進出48號大雜院，漸漸明白居民在煤場子買了煤自己沒有能力運回家，就把《煤證》連同運費一起留在那里，然后，由在煤場打工者按照《煤證》上的地址把煤送到家門口，以搬運貨物為生的人叫腳夫，靠拉車送煤掙錢就是拉煤腳的人。 人的命運是無法預(yù)測的，1967年12月25日到1968年1月22日，我當(dāng)了29天拉煤腳人。 那時候，煤炭定量供應(yīng)，幾乎1、2個居民委幾百戶人家就有一個煤場。我記得半年取暖期每戶供應(yīng)半噸優(yōu)質(zhì)冬儲煤，每月不到幾十斤煤的供應(yīng)量照常。 煤場距離我家不到300米，我記得我上中學(xué)以后，就用麻袋往家背過煤。而冬儲煤一律由煤場組織拉煤腳人往各家送，因為，運輸公司從長春火車站、長春火車東站兩個儲煤場送到長春市各個煤場的時間不準(zhǔn)時，而每個煤場的儲存量有限，所以每天24小時送到煤場的煤都得當(dāng)時送出去。有一年冬天后半夜，有人敲門喊：“給你家送大塊兒煤來了?！边€有一次是1958年冬天，不知什么原因，卻動員各家去東站煤場自運冬儲煤。我記得那一年正好我老姑和我爺爺都在我家，我爸在附近的一個單位借了一輛空馬車，因為，人家白天活忙，馬得留家吃夜草，車可以借出去。人拉馬車，“我也能拉”，可是他們不讓我去。他們后半夜把煤拉回來了，爸爸和我說：“來回路上都是你老姑拉的車，還說不累?！?lt;/p> 九年以后，1967年冬天，文革中長春市的武斗被控制住了，老百姓心里松了一口氣，可是由于很多街道堆積著垃圾，我們48號大雜院大門洞口就是垃圾山，老百姓的冬儲煤無法從儲煤場送到各個煤場，各戶得到火車站儲煤場自運。我想過：我爸可能又借來“空馬車”？一天，我看到臨街的一家鄰居從手推車上卸煤，他告訴我：“5塊錢，從東站煤場大門口雇來拉煤腳的。趕緊去，山西大同煤，23塊6一噸，半噸11塊8?！?lt;/p> 我問拉煤腳人：去拉腳有人管嗎？上地中衡嗎？手推車自重怎么量？那地方挨著火車站安全嗎？、、、、、、 我問明白了，心里就有了底兒了。因為，我姥爺有一輛手推車閑著沒用，我就要去拉煤腳。我把這想法告訴我媽后，她說：“那你去問問你姥爺?！蓖砩希疑侠鸭乙徽f，姥爺：“你家生活困難，我?guī)筒簧厦?，你大了，自己能出去掙錢了，我看著都高興，可是你得多加小心吶，不能貪黑?！闭f完我就把手推車、車廂板、麻繩，修車工具都推回家了。 第二天，12月25日早晨，天沒有亮我就出發(fā)了，東站煤場距離我家有13里地，我到了那兒，儲煤場也上班了。我按照規(guī)定先把手推車推上地中衡稱重，然后檢斤員給我一張蓋著個人名章的紙條。 我又把手推車推出大門外就來了生意。第一份活是貨主買的半噸大同煤，送到到永春路副食品商店房后、卸門口，講好了5塊錢。都在鐵道邊裝剛卸車的大塊煤，裝不嚴(yán)實，幸虧我?guī)Я艘粭l麻袋裝些小塊的，泡稱時還缺10公斤，我就在旁邊撿了兩大塊煤，怕不夠還用我背的裝水瓶、毛巾和手紙的書包倒出來裝滿了煤放上，這時坐在屋里的檢斤員點下頭在出門證上蓋個扁章。我扶著車把倒拉著手推車出了大門，用麻繩子又把車上的東西捆綁了一下子，還按一下車帶看缺不缺氣，然后貨主騎著自行車在前面，我在后面大步流星地跟著。那時候我18歲，不止一次倒拉過手推車，所以第一次一個人拉半噸煤，平道上能走起來，走得越快越輕快。一路上有東站西道口和長通路兩個45度大上坡和二馬路上坡，貨主都是把自行車停在前面，幫我在后面推過去的。第一天，我拉了兩趟，掙了10塊錢，晚上5點多鐘，天黑了就回家了。 　　第二天，12歲的三弟一定要和我去，他說：“大哥一個人，太累了?！彼谟覀?cè)拉著綁在手推車上的粗麻繩，我確實覺得輕巧多了，尤其在上坡時表現(xiàn)得更明顯。中午我倆花一塊零幾分錢，在小吃部買10根大果子、兩碗豆?jié){，吃得飽，還拉饞，那時候一筷子半長的大果子7分錢一根，一兩大多，開始我倆都能吃了，后來就吃不了了，改成吃小米面煎餅卷大果子，喝豆腐腦。每次空車的時候，我就讓三弟坐上，他有時讓我坐，一天早晨，走在東三道街往東大橋的大下坡上，三弟個子小就得抬高車把，結(jié)果沒看見前車板撞到許家胡同口的一口馬葫蘆的鑄鐵蓋上，后車把把三弟前門牙撞斷一顆，可是，他仍然堅持和我干到1968年小年前一天。 因為，小年前幾天，東站和鐵北儲煤場都沒有進山西大同、黑龍江鶴崗、雞西、吉林省營城、遼源優(yōu)質(zhì)煤，就沒活了，另外長春市機關(guān)單位和各大院校的學(xué)生都出來清理垃圾，我看到48號大雜院大門前那條街上的垃圾山，就是地質(zhì)學(xué)院兵團司令鄔蒙莊帶領(lǐng)大學(xué)生和學(xué)院的汽車隊清理的，幾天全市就基本恢復(fù)了交通，空氣也變好了。 我和三弟一共拉了29天煤腳：其中一天下午補兩條外帶、有幾個下午沒活兒，空跑，還有給我媽的一個閨蜜、一個處的很好的鄰居的朋友各無償給拉了一次煤腳。除去掙錢給我家買了半噸大同煤和我倆每天中午吃飯錢，我媽媽實收到140元錢，給沒給姥爺一些，我就不知道了。我記得過小年那天，我媽媽花了15塊9角錢，買回一口厚底直徑38厘米的大鋁鍋，晚上就用它煮的餃子，我媽高興地說：“打多咱（很長時間）我就喜歡這口大鋁鍋，我倆兒子掙錢了，才買到，人口多，煮餃子、燉酸菜、查（煮）苞米碴子粥，有這大鍋都省事兒。” 過了小年，我覺得這一個月像過一年一樣，我好像長大了，成熟了，懂得了很多道理：我懂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意義。 我真正看到“世上還是好人多”： 一次住在南嶺動物園西門的貨主是東北送變電的工程師，到他家時已經(jīng)過了中午，我倆卸了車就要趕緊回去，因為走回東站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而貨主非要留我倆吃飯，他說：“煤氣爐，點著了，大米飯20分鐘就熟”，我倆堅持要走，工程師卻硬塞給我一塊錢； 一天，在鐵北儲煤場，一位家住小南街南面穿著棉軍大衣，圍著黑毛圍脖、大背頭不戴棉帽子的貨主，出了大門騎在大國防自行車上就放聲歌唱，到了鐵北公園門前的大上坡前，他讓我倆停下，和他一起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而且，還得唱三遍，他指揮，弄得有行人站住旁邊看我仨笑，我聽見一個老頭說：“天冷，說話都張不開嘴，你們還唱的來勁兒，還是不冷、不累?！?lt;/p> 忽然，他脫下軍大衣搭在自行車把上，讓我推著，把圍脖摘下來給三弟圍上，他鉆進手推車車把里面，大聲喊著：“我乃常山趙子龍也，今天要大戰(zhàn)長坂高坡！”說完，他就拉起半噸煤一口氣就走上了45度，50多米長的高坡，到了平地還往前走了挺遠，我還得騎上自行車追他，一直到他滿頭大汗才停下來。到他家門口，卸完車，他從家里出來一手拿著一個竹皮子暖瓶，一手拿著水舀子，把熱水晃涼了讓我倆喝，還說：“你倆小，不要養(yǎng)成喝涼水的習(xí)慣?！?lt;/p> 我倆喝著熱水，他若有所思的盯著我倆看，又說：“小哥倆，能出苦力掙錢，多好，我兩兒子也都快長大了?！?lt;/p> 　　臘八那天，在東站儲煤場、一位女貨主家住通化路一棟紅磚平房中間，小院小門，貨主說：“卸門口吧，我讓孩子往里倒弄”說完給了我5塊錢，就進屋了。 接著，從門里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和一個6、7歲的小男孩，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都在戴孝，我心里覺得沉重，就說：“你倆告訴我，往哪兒卸，我就直接倒進去?！?lt;/p> 小女孩進屋叫來女貨主，她說：“那也行，我多給你一塊錢。” 我說：“不要?！?lt;/p> 不知什么時候，身后站著一位中老年女人，她對我說：“你該咋卸咋卸，你卸你的”，說完就趕緊走了。 女貨主趕緊向她喊：“大嬸，別叫他了，凈麻煩你兒子了?！闭f完像有什么急事一樣，又趕緊往屋里跑。 很快，就有一個大個子和我相仿的小伙子拿來兩個土籃子，我往里裝煤，他就輪番往里拎，很快煤就卸完了。小伙子幫我倆整理著車廂時大喘了一口氣后自言自語地說：“兩個小孩子、還有一個不能動的病奶奶，沒有了爸爸，真可憐?！?lt;/p> 我順嘴問了一句：“孩子的爸是怎么死的？” 小伙子看了我一眼，喃喃地說：“外傷?！?lt;/p>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天下午，中年貨主住在勝利公園對面的貴陽街的小二樓，到了樓下貨主非得讓我倆把煤背到樓上。我說：“說好的，不上樓?！?lt;/p> 他說：“小孩子，多干點活更好。” 我說：“你付5塊錢，我卸車，好事留給你自己干吧。” 貨主不讓卸車，他說：“多給你五角錢，給我背樓上去?！?lt;/p> 我說：“兩塊錢”，他堅持給一塊錢。 我心想：反正這兒離家也不遠了，就說：“天快黑了，那你得往麻袋里裝，我往上背。”三弟要替我背，我說：“太沉，登高、你背不動，樓梯滑站不穩(wěn)容易摔了?！?lt;/p> 貨主一聽，怕我中途返悔，就拿出十元大白邊，要我找他4塊錢，然后，拿過鐵鍬裝煤。 就這樣我上下樓600多級臺階，背了十六趟。背上一半的時候，我一陣一陣兩眼冒金花，腿站不穩(wěn)了，最后一趟是一只右拽著麻袋，左手把著扶手上去的，這是我長那么大干得最累的活兒。 回家的時候，三弟推著我，我第一次躺在手推車?yán)?，仰臉看著黑夜，聽著汽車馬達聲，渾身不能動彈。 還有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就是我拉煤腳的事，很快就在48號大雜院傳開了，有家鄰居男的趕馬車也搞別的副業(yè)，上東站看了一趟，回來趕緊買了一輛新手推車，讓他20歲的兒子也去拉煤腳；還有一個鄰居和我同歲的兒子，也弄來一輛手推車去拉煤腳。因為儲煤場有活時拉煤腳的多，沒有優(yōu)質(zhì)煤就沒有人，所以我誰也沒有看見，我媽也沒有聽說，這還是以后我在大雜院里聽說的。 其實，人也像候鳥一樣，11月，解放軍在人民大街、大馬路、紅旗街循環(huán)武裝游行制止武斗，人們奔走相告。12月中旬，就稀稀拉拉有人在儲煤場拉煤腳，只是22日冬至，天大冷了，拉煤腳的生意才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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