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歲月》彭堡歲月 <p class="ql-block">歸途如鐵軌</p><p class="ql-block">我駕駛著奧迪A6，福銀高速在輪下鋪展成一條灰亮的緞帶，平穩(wěn)地伸向遠方。車窗緊閉，空調(diào)送出恒定涼風，隔絕了窗外燥熱的夏意與呼嘯的風聲。速度表指針穩(wěn)穩(wěn)指在120公里/小時的位置，這鋼鐵的軀殼載著我，沉穩(wěn)而靜默地切割著大地。唯有車輪碾過路面接縫時，那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咯噔”一聲，固執(zhí)地鉆入耳膜。</p><p class="ql-block">這微小的聲響，卻像一根無形的探針，猝不及防地刺破記憶的封泥。頃刻間，一股陳舊而熟悉的氣息——混合著煤煙、汗味、泡面與車廂鐵銹的氣息，裹挾著震耳欲聾的“踢里哐啷”聲浪，蠻橫地沖撞進這舒適寧靜的車廂，將我卷回到2003年那個悶熱嘈雜的夏夜。</p><p class="ql-block">那時，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西北黑夜，車廂內(nèi)是密不透風的人墻。我和父親樊永福，被洶涌的人潮擠壓在綠皮火車的過道里，腳下是冰冷的鐵板，連一寸容膝之地都顯得奢侈。我們緊挨著，脊背靠著別人油膩的包裹，身前是陌生旅客同樣疲憊不堪的臉龐。車廂連接處每一次粗暴的撞擊，都引發(fā)一陣劇烈的搖晃和刺耳的金屬摩擦尖嘯。整個空間像一個巨大的、永不停歇的鐵皮鼓，在鐵軌上瘋狂地顛簸、震顫。</p><p class="ql-block">“卯卯，靠穩(wěn)點！”父親的聲音在轟鳴中斷斷續(xù)續(xù)，他的手臂在我身后用力撐住車壁，在我和冰冷堅硬的鐵皮間撐開一道微小的屏障。他額上沁出的汗珠，在昏黃的頂燈下閃著細碎的光，順著臉頰滾落，洇濕了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領口。我緊靠著他，能清晰感受到他身體每一次因車廂晃動而繃緊的肌肉，以及那透過單薄衣料傳來的、屬于父親的、令人安心的溫熱。那溫熱，是漫長旅途中唯一的錨點。</p><p class="ql-block">無座的夜，漫長得沒有盡頭。鐵輪在軌道上反復吟唱的“踢里哐啷”，是唯一的、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單調(diào)而粗暴地敲打著耳膜，碾磨著每一根疲憊的神經(jīng)。困倦如潮水般不斷襲來，眼皮沉重得難以支撐。然而每一次身體因無法抗拒的睡意而松弛、傾倒的瞬間，父親那只粗糙寬厚的手掌總是及時地、穩(wěn)穩(wěn)地托住我的肩膀或后背，將我從徹底倒向冰冷地面的邊緣拉回。</p><p class="ql-block">“靠著我，瞇一會兒。”他低沉的聲音總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我便倚在他那并不寬闊卻異常堅實的肩頭，在那永不止息的顛簸轟鳴中，在父親體溫的庇護下，竟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墜入些破碎而短暫的夢鄉(xiāng)。夢里沒有鐵軌的噪音，只有父親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汗水和泥土的氣息。</p><p class="ql-block">天光終于艱難地撕破濃黑的夜幕，列車喘息著，像一頭耗盡氣力的巨獸，?？吭阢y川站臺。車門打開，混雜著煤煙與清晨涼意的空氣涌入，我和父親隨著洶涌的人流被推搡著擠出車門，踏上堅實的月臺。雙腿因長久的站立和擠壓而麻木僵硬，邁步時像踩在棉花上。</p><p class="ql-block">站外廣場上，等待攬客的中巴車排成長龍。司機們操著濃重的口音，高聲吆喝著各自的目的地。父親緊緊攥著我的手，在人縫中艱難穿行。最終，我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裹挾著，塞進了一輛開往通貴方向的中巴車。車內(nèi)早已塞得如同沙丁魚罐頭，空氣污濁悶熱，彌漫著汗味和塵土的氣息。父親用身體替我擋住身后不斷涌來的壓力，我們緊貼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里尋找著能勉強立足的方寸之地。車身每一次啟動、剎車或轉(zhuǎn)彎，都引來一陣劇烈的搖晃和人潮的驚呼推搡。父親的手臂始終環(huán)繞在我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堤壩。</p><p class="ql-block">中巴車一路走走停停，最終在通貴鄉(xiāng)一處略顯偏僻的院落前停下。表姐早已聞聲迎了出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親人相見的驚喜與關切。父親疲憊的臉上終于擠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滿了長途跋涉后的塵埃與汗水，卻也浸透了終于將兒子安全送達目的地的踏實。</p><p class="ql-block">“到了，卯卯，到了?！彼L長地舒了一口氣，那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路的風霜。他抬起手，用同樣粗糙的指腹，極其輕柔地替我揩去臉頰上不知何時蹭上的、混合著汗水和灰塵的污跡。那動作笨拙卻溫柔無比，指尖帶著一路奔波的余溫。</p><p class="ql-block">表姐家溫暖的炕頭，散發(fā)著干燥麥草的氣息。困倦如排山倒海般襲來，身體剛一沾上那硬實的溫暖，沉重的眼皮便再也支撐不住。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最后模糊的視線里，是父親佝僂著背，坐在炕沿小凳上默默泡腳的側影。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肩膀嶙峋的輪廓，映著他眉宇間刀刻般的疲憊深痕。他低著頭，專注地揉搓著那雙走過千里路途、布滿厚繭與塵土的腳，熱水蒸騰起氤氳的白汽，模糊了他沉默的身影。那身影，是那個夏夜在我意識沉入夢鄉(xiāng)前，刻下的最后一道印記，如此深，如此沉。</p><p class="ql-block">“滴——！”一聲尖銳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如同利刃驟然劃破眼前的幻境。我猛地一驚，下意識地狠踩了一腳剎車！奧迪A6龐大的車身因這突如其來的制動力而微微一頓。驚魂未定地抬眼望去，前方一輛貨車正慢吞吞地變道，后視鏡里映出司機略帶不滿的臉孔。</p><p class="ql-block">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呼吸，重新掌控方向盤，將車速緩緩提回平穩(wěn)的區(qū)間。然而，右手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不受控制地、緩緩地探向身旁空無一人的副駕駛座位。</p><p class="ql-block">指尖觸碰到的是昂貴而冰涼的皮革，細膩的紋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這觸感如此陌生，如此空曠。就在剛才那驚魂一刻，在潛意識的最深處，我竟本能地以為那個身影還在身旁，以為那只溫熱粗糙的手還會像當年在搖晃的車廂里那樣，及時地、穩(wěn)穩(wěn)地扶我一把……</p><p class="ql-block">指尖下的真皮座椅冰冷依舊，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鐵。我死死攥住方向盤，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擋風玻璃外，福銀高速平坦如砥，標識清晰，伸向未知的遠方。而眼前，卻不可抑制地蒙上了一層洶涌的、滾燙的水霧，急速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這平坦舒適的歸途。</p><p class="ql-block">車輪依舊平穩(wěn)地碾過路面接縫，發(fā)出規(guī)律而輕微的“咯噔”聲。這聲音，與二十年前綠皮火車那震耳欲聾的“踢里哐啷”截然不同，卻同樣執(zhí)拗地敲打著時間的鐵軌。它一聲聲碾過，仿佛要把父親那沉默泡腳的側影、那為我揩去污跡的手指、那在搖晃車廂里撐起屏障的溫熱臂膀……一點一點，碾進這永無盡頭的歸途里。</p><p class="ql-block">路牌飛逝，指向銀川，指向我此刻要去的地方。然而父親啊，你當年帶我走過的千里泥濘，那綠皮車廂里無座的徹夜轟鳴，那通貴鄉(xiāng)小院炕頭升起的最后一縷白汽……它們早已先于我抵達了終點，抵達了所有平坦道路也無法追回的，時光的另一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