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黃嘉仁從未想過,古代象征皇權的“黃袍”,有一天會以這樣一襲廉價外賣快遞服的形式,加在自己身上。這身刺目的明黃,像一道灼熱的烙印,標記著他與過往的分野,仿佛做了一場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半年的失業(yè)狀態(tài)和心靈糾結,在房東下達的最后通牒前顯得蒼白無力——下個月若再交不出房租,他的行囊將被棄置街角。他不是不急,只是現實的寒流比他預想的更凜冽。去年投出百份簡歷,尚能濺起幾星面試的水花;今年精心制作的上百份簡歷,卻如同石沉大海,只引來幾條散發(fā)誘餌腥氣的“騙子”公司的窺伺。于是他不得不走進最不需要資歷的外賣小哥大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手機提示音尖銳地撕破沉寂,黃嘉仁指尖疾點,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搶下這單。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氣——他上午已錯失兩次搶單機會。目的地是三公里外那位老太太的住所,一個以刻薄著稱的客人,總嫌他遲緩,差評的威脅像懸頂之劍,全賴他堆砌笑容與謙卑才能勉強化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是黃嘉仁來省城的第十個年頭。等出單的時間里,他的記憶又回到當年那份滾燙的榮光——粵西某縣的文科狀元,頭頂光環(huán)踏入這所國父手創(chuàng)的百年學府。冷門的哲學系?他渾不在意,他個性孤僻,喜歡思考。事實上他的老師們也不會給他報考意見,他腳踏“實地”的父母更無法給他提供超出他們能力的未來發(fā)展建議。名校厚重的底蘊、自由的空氣,足以令他沉醉。他篤信,寒窗苦讀的汗水、名校的金字招牌,足以托起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并不奢華的未來。四年里,他確是象牙塔里的苦行僧,獎學金年年不落,“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桂冠加冕。然而,當畢業(yè)的潮水褪去,裸露出求職的礁石,他才感到徹骨的冰涼——招聘啟事密密麻麻,竟無一席之地是為他的專業(yè)預留,準確來說是他這個小鎮(zhèn)做題家找不到一個面試單位。那些同學在畢業(yè)那段時間瞬間露出原型——要么是官二代,要么是富二代,家里早早給他們安排好崗位,他們其實都是有了畢業(yè)歸宿才敢報這個冷門專業(yè)的。黃嘉仁只好轉向沾邊的領域,簡歷還是如泥牛入海。幸虧,考研的退路早已鋪就。本科不行,那就碩士吧。他謹慎地避開了哲學,轉向本校聲名赫赫的經濟學。碩士的冠冕,總該是塊堅實的敲門磚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年一晃而過。碩士帽上的流蘇方落,“特殊三年”的帷幕也悄然合攏。然而,人才市場的寒潮并未散去。黃嘉仁再次被推至風口浪尖。他摸索出一個冰冷的規(guī)律:像他這樣的小鎮(zhèn)做題家,身后沒有托舉的臂膀,想覓得一份體面的差事,難于登天。期望值一降再降,幾近匍匐。最終,在導師微薄的人情引薦下,他進入大灣區(qū)某市一家寂寂無名的證券公司。踏入公司,才知里面海歸精英如過江之鯽,他那點學歷,在他們光鮮的履歷堆里黯然失色。他被安置在市場調研的角落,實質工作是為某家調味品上市公司在營業(yè)網點做枯燥的銷售數據分析。黃嘉仁已覺慶幸,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上Р蛔銉赡?,證券業(yè)的嚴冬席卷而來,公司在大熊市的冰封中轟然倒閉。失業(yè)的冷水兜頭澆下。幸而,省吃儉用的積蓄成了最后的浮木。他拖著行李箱,匯入廣漂的洪流,在省城的城中村落腳,開始了新一輪焦灼的尋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電驢在車流的縫隙間驚險地游弋,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是生活的背景音。黃嘉仁終于卡在時限邊緣,將快餐送達老太太門前。門內是位獨居的老人,兒子遠在異國。她慣于用外賣應付一日三餐,對速度的苛責近乎偏執(zhí)。這一次,不知是哪個縫隙泄露了風聲,知道他是碩士級外賣小哥。老太太竟收起了往日的刻薄。她接過餐盒,渾濁的目光在他疲憊的臉上停留片刻,破天荒地,語氣里摻入一絲遲來的溫度:“后生仔,搵食……好艱難吧?” 這句生澀的關切,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刻意麻木的神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失業(yè)后的簡歷如雪片紛飛,卻盡數湮沒于無邊的沉默。黃嘉仁早已拋卻了專業(yè)尊嚴與碩士的矜持,只求一方能安坐的格子間。于是,他成了保險公司里名為“投資顧問”、實為四處兜售的推銷員。無人脈,無根基,“顧問”的頭銜空洞得可笑。三個月試用期后,他再次被無形的規(guī)則淘汰,黯然“自動離職”。一年光陰,就這樣在省城輾轉流離,做著朝不保夕的工作。不是公司發(fā)不出工資,就是“優(yōu)化”的鍘刀精準落下,而他,總是那個被“優(yōu)化”掉的名字。每一次跌落,都在啃噬他殘存的驕傲,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名校哲學系畢業(yè)生,現在卻要真真實實去思考怎么生活下去;一個經濟學碩士生,卻要老老實實算一下每天要賺多少錢才能維持尊嚴。猶記當年,縣狀元金榜題名,家中大宴賓客,全村父老的目光將他托舉,視作未來的棟梁。如今這般光景,他如何敢向遠方的父母啟齒?每次電話響起,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便帶上刻意的昂揚:“爸,媽,我在證券公司呢,好得很,都當上經理了……” 謊言出口,舌尖都彌漫著鐵銹般的苦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周末的快餐訂單,黃嘉仁最怵搶到“羊城花園”的單。那個被戲稱為“公務員之家”的光鮮小區(qū),住著他好幾個昔日的同窗。一次,派送地址赫然是18棟801室——他模糊記得大學通訊錄上,那是大學時一位女同學的居所。她本科畢業(yè)后參加公考便輕松上岸,又在父母蔭庇下進入市司法局。抵達前,他近乎神經質地拉高口罩,帽檐壓低。門開瞬間,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印證了他的記憶。萬幸,對方的目光掠過他身上的黃馬褂和遮蔽的面容,未曾停留,如同掃過一件尋常的路人。門扉合攏,隔絕了兩個世界。他轉身下樓,樓道里回蕩著他沉悶的腳步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夜色漸濃,八點過后,外賣訂單稀疏下來。許多拖家?guī)Э诘尿T手已踏上歸途。黃嘉仁卻擰緊車把,渴望在這短暫的“空窗期”多搶幾單?;氐侥情g逼仄的出租屋,不過是面對四壁的冷清。他心底盤算著一個微弱的火種:再攢一點,再多一點,就能付上新能源車的首付。夜里去跑網約車,收入便能企及他曾經以為唾手可得的“白領”水準。待到春節(jié)返鄉(xiāng),或許,就能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重新披上一件名為“風光”的、虛幻卻必需的新衣,維持“衣錦還鄉(xiāng)”的碩士生體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