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泥潭里的鯤鵬</p><p class="ql-block">那輛架子車出現(xiàn)在村口時，不像是車，倒像一座移動的、覆滿寒霜的墳冢。父親樊永福的身形幾乎被徹底吞沒在車后那堆積如山的銀白色里——整整一噸粉條，從固原拉回，凍得梆硬，捆扎成粗壯的圓柱，層層疊疊碼在車板上，被麻繩勒出深陷的溝壑。凜冽的西北風卷著雪粒子，刀子般刮過空曠的黃土塬。父親深埋著頭，脖頸上那根粗大的青筋暴凸出來，像一條奮力勒住重負的繩索。他整個上半身前傾成一張拉滿的硬弓，肩膀死死抵住那兩根磨得油亮光滑的車轅，兩條腿在凍得發(fā)白、坑洼遍布的土路上，一寸一寸向前挪移。車輪碾過凍硬的車轍，發(fā)出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頭在相互擠壓摩擦的呻吟。那不是車的聲音，是父親從胸腔深處，被那噸位擠壓出來的、沉悶的喘息。</p><p class="ql-block">村尾那道陡坡，像一道冰冷的鐵閘，橫亙在歸家路上。坡頂?shù)姆e雪被狂風掃蕩一空，裸露出底下被無數(shù)車轍、牲畜蹄印反復蹂躪又凍透的泥地。這泥地，在臘月的酷寒里，并未徹底臣服。表面一層灰白色的薄冰殼，在正午慘淡的日頭下閃著不懷好意的微光，冰殼之下，是吸飽了雪水與冰碴、深不見底的粘稠泥漿。它蟄伏著，等待著。</p><p class="ql-block">父親在坡底停住，胸膛劇烈起伏，噴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扯碎。他抬頭望了一眼那沉默的斜坡，眼神里沒有猶疑，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準備迎接又一次角力的決絕。他深吸一口冰碴子般的寒氣，腳下猛地蹬地，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氣，架子車發(fā)出痛苦的“嘎吱”聲，開始向上沖刺。</p><p class="ql-block">車輪碾上坡頂邊緣那片灰白冰殼的剎那，細碎、密集的碎裂聲如同無數(shù)惡意的嘲笑驟然響起。緊接著，是令人心悸的“噗嗤”一聲悶響——右后輪下的冰殼徹底崩裂，粘稠冰冷的黑泥像無數(shù)貪婪的觸手，瞬間纏裹上去，將整個車輪死死咬住，眨眼間吞噬至軸心！龐大的粉條垛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硬物摩擦擠壓的刺耳噪音，猛地向右傾斜，仿佛一座即將崩塌的銀色冰山。巨大的力量扯動車轅，父親腳底在冰泥混雜的地面猛地打滑，整個人被帶得向前撲倒。為了不讓整輛車傾覆，他幾乎是本能地，用自己的胸膛，狠狠撞向那根冰冷沉重的車轅木！</p><p class="ql-block">“爹——！” 我的嘶喊被狂風撕扯得七零八落，連滾帶爬地撲過去。</p><p class="ql-block">父親沒有應聲。他低垂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粗重的喘息帶著血沫子的腥氣。他慢慢抬起頭，臉上、脖頸上濺滿了冰冷的黑泥點子，嘴角緊抿，拉成一條繃直的、倔強的線。那雙被黃土風霜和沉重生計磨得渾濁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枯井深處燃起的炭火，死死釘在那深陷泥沼、如同被斬斷的翅膀般的車輪上。他松開頂住車轅的身體，脊骨發(fā)出一串令人心悸的“咔吧”輕響。</p><p class="ql-block">他緩緩直起腰，目光掃過那片猙獰的泥潭、傾斜欲倒的粉條山，最后落在我因恐懼和寒冷而煞白的臉上。“慌啥？” 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鐵器，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的寒氣，卻奇異地穿透了風嘯，像一把鈍斧砸進泥里，“去！撿柴！粗的、硬的！越多越好……再回家，把鐵鍬拿來！”</p><p class="ql-block">我連滾帶爬地沖向路邊的溝壑。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在枯枝敗葉和帶刺的灌木叢中瘋狂翻找、拖拽那些最粗糲、最堅實的硬柴棒子。等我抱著滿懷冰冷的、樹皮粗糲的柴棒，拖著沉重的鐵鍬，像一頭狼狽的幼獸奔回坡頂時，眼前的景象讓我?guī)缀踔舷ⅰ?lt;/p><p class="ql-block">父親已經(jīng)脫掉了那件唯一御寒的、磨得發(fā)亮的舊棉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洗得發(fā)灰的舊絨衣。褲腿高高卷起，露出的小腿凍成了駭人的青紫色，虬結(jié)的肌肉在緊繃的皮膚下鐵塊般凸起、顫動。他正用一只赤腳，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泥潭邊緣的虛實，每一次落腳，冰碴和泥漿都發(fā)出令人齒冷的擠壓聲。他接過鐵鍬，那粗糙的木柄在他布滿厚繭、凍得通紅開裂的大手中顯得異常契合。他沒有看我，只低吼了一句，聲音像被凍裂了：“邊上站穩(wěn)！別下來！”</p><p class="ql-block">鐵鍬被他高高舉起，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狠狠楔入泥潭邊緣的凍土！“噗——嚓！” 沉悶的聲響，是利器刺入血肉之軀的鈍響。他雙臂的肌肉瞬間墳起，粗壯的血管在皮膚下蛇行虬結(jié)。每一鍬下去，都帶起一大坨粘稠冰冷、混雜著尖銳冰碴的黑泥。泥漿濺射開來，糊滿他的臉、脖頸、單薄的絨衣，他渾然不覺，仿佛化身為一部沉默而暴烈的挖掘機器。汗珠混著泥水，從他額角滾落，在刺骨的寒氣里，竟蒸騰起一絲微弱扭曲的白汽。他在泥潭邊緣，挖掘著一個傾斜向下的坑道，直指那深陷的車輪。那動作，是困獸的搏命，是鯤鵬在泥沼深處，用血肉之軀去撞擊、去撕開囚籠的悲壯。</p><p class="ql-block">坑道初具形狀，像一個指向深淵的傷口。父親拄著鐵鍬，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沉重的哨音，那件濕透的絨衣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肩胛骨尖銳地凸起，像一對被折斷后、仍試圖刺破皮囊的殘翅。他扔下鐵鍬，俯身抱起我找來的柴棒。每一根粗糲的樹干，都像冰冷的鐵棍。他咬緊牙關，喉嚨里滾動著壓抑的咆哮，用盡全身的力氣，甚至借助身體的重量，狠狠地將柴棒一根一根、垂直地夯砸進挖好的坑道底部，夯進那吞噬車輪的粘稠地獄！粗糲的樹皮摩擦著他手臂的皮膚，留下道道滲血的紅痕。柴棒在泥漿中尋找支撐，父親就用肩膀頂，用腳踹，甚至用額頭抵住，發(fā)瘋似的將它們向下、向更深處夯砸！那低沉的、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悶吼，不再是人的聲音，是負山而行的巨獸瀕死前不甘的嘶鳴，是深陷北冥的鯤鵬，在泥淖中攪動風云、試圖掙脫束縛的撼天悲鳴！</p><p class="ql-block">柴棒終于艱難地、在深不見底的泥漿中，為車輪搭起了一座搖搖欲墜的“橋”。父親站直身體，抹了一把臉上泥汗血水的混合物，對著凍僵發(fā)紫、微微顫抖的雙手狠狠哈了幾口白氣。那白氣瞬間消散在寒風里。他猛地抓住冰冷刺骨的車轅，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捏得慘白。“卯！” 他短促地嘶吼，像一道不容置疑的軍令。我撲到另一側(cè)車轅，將肩膀死死抵上去，冰冷的木頭硌得骨頭生疼。</p><p class="ql-block">“一！二！三——！夯??！” 父親的口令炸開，如同平地驚雷，撕裂了呼嘯的風聲。</p><p class="ql-block">我們同時將全身的重量、將骨子里的每一絲氣力、將血脈里所有的不甘與掙扎，狠狠地、毫無保留地壓向那冰冷的車轅！架子車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整個車身都在劇烈顫抖，粉條垛摩擦擠壓的刺耳噪音令人牙酸。車輪下的柴棒在泥漿深處發(fā)出密集的、令人心臟停跳的“咔嚓”斷裂聲！父親的臉膛瞬間憋成了駭人的醬紫色，額頭上、太陽穴上、脖頸上，所有的青筋都像要爆裂開來！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處滲出的血絲混著泥水淌下嘴角。他喉嚨里滾動的，已不再是悶吼，而是一種從臟腑最深處、從靈魂最底層擠壓出來的、混合著血與泥的、絕望又兇悍的咆哮！這咆哮，是鯤鵬被死死摁在泥潭深處，羽翼折斷、筋骨寸斷時，發(fā)出的那聲足以震碎九重天的、泣血的長唳！</p><p class="ql-block">車輪下的柴棒猛地向下一沉，發(fā)出最后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瞬間停頓之后，一股源自父親血脈深處、源自黃土塬千百年沉默抗爭的蠻橫力量，猛然爆發(fā)！那深陷的、裹滿黑泥的車輪，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從地獄深淵中狠狠拔起！它帶著淋漓的黑泥，帶著斷裂的柴棒碎屑，帶著令人心顫的沉重“咯噔”一聲，碾過底下殘存的支撐，終于——掙脫了那口貪婪的死亡之口！</p><p class="ql-block">架子車猛地向前一竄，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沖上了堅實的坡頂！巨大的慣性將我和父親同時狠狠摜倒在地，重重摔在冰冷堅硬如鐵的凍土上。粉條垛在車上劇烈搖晃，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終究沒有傾覆。冰冷的泥漿瞬間浸透衣褲，刺骨的寒氣直鉆骨髓。父親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胸膛像一架徹底破損的風箱，發(fā)出拉鋸般駭人的“嗬嗬”聲，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仿佛要抽干肺葉里所有的空氣，大團大團的白氣急促地噴向鉛灰色的、漠然的天空。他望著那低垂的天穹，布滿泥漿和血絲的臉上，忽然咧開一個無聲的笑容，露出沾滿泥濘的牙齒。那笑容里沒有成功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悲愴的、掙脫了無形絞索后的、虛脫般的蒼涼與暢快。</p><p class="ql-block">他掙扎著，用手肘撐起身體。沒有看我，目光卻沉沉地投向坡下那片剛剛吞噬了他所有尊嚴與氣力的泥潭。渾濁的泥水正帶著一種冷酷的耐心，緩緩回填著他親手挖出的那個坑道，水面漂浮著斷裂的柴棒碎屑，像一場搏斗后狼藉的殘骸。他緩緩站起身，動作遲緩得像一具重新拼湊起來的木偶。彎腰拾起那件沾滿泥漿、凍得硬邦邦的舊棉襖，他用力抖了抖，又舉起沉重的手臂，一下、一下、沉重地拍打。凍硬的泥塊簌簌落下，在灰白的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印記，像大地無聲的勛章。</p><p class="ql-block">然后，他重新握住了那冰冷刺骨的車把。那雙沾滿泥漿、凍得開裂的手，指關節(jié)因剛才的爆發(fā)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但他握得極穩(wěn)，像焊在了上面。他微微弓起那傷痕累累的脊背，將肩膀再次沉沉地、義無反顧地抵進那冰冷的車轅套索里。</p><p class="ql-block">他像一頭沉默著重新套上沉重木軛的老牛，低垂著頭顱，準備再次拖動身后的大山。</p><p class="ql-block">他更像一只剛剛從泥淖深淵掙脫、羽翼沾滿污濁與血痕的鯤鵬，在凜冽的寒風中，艱難地、緩慢地，收斂起折斷的翎羽，積蓄著下一次——哪怕只能離地一寸——的飛行力量。</p><p class="ql-block">“走?！?父親只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奇異平靜。他邁開了腳步，車輪碾過坡頂堅實的凍土，發(fā)出沉重而緩慢的滾動聲，載著那座泥濘的銀色小山，繼續(xù)向前。坡頂?shù)娘L依舊凜冽如刀，吹動他單薄衣襟下微微顫抖的脊梁。那脊梁上，泥漿正在寒風中迅速板結(jié)、龜裂，如同覆蓋著一層黑色的鱗甲。每一次肌肉的牽動，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讓那龜裂的泥殼簌簌掉落，露出底下被寒風刺得通紅的皮膚。然而，就在那泥殼剝落的瞬間，一種肉眼可見的、滾燙的生命熱氣，正從父親那嶙峋的脊骨深處，倔強地、無聲地蒸騰而起，在酷寒的空氣中氤氳、扭曲、升騰，仿佛大地深處最沉默也最熾熱的熔巖，正試圖沖破冰冷泥殼的禁錮。這熱氣，是泥潭里掙扎的鯤鵬，在折斷羽翼后，從血脈骨髓中煅燒出的、最后的不屈與尊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