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信</p><p class="ql-block">那封皺巴巴的信,終于輾轉(zhuǎn)遞到我手里時,信封的邊角已被磨得起了毛,像被無數(shù)雙焦急的手反復(fù)摩挲過。薄薄的信紙展開,父親樊永福那熟悉的字跡便撞入眼簾。筆畫硬朗,帶著莊稼人特有的、仿佛要犁開凍土的力道,每一個字都釘在紙上,如同他釘在土地里的腳印。信的開頭,便是那聲再平常不過、卻瞬間撞得我眼眶發(fā)熱的呼喚:</p><p class="ql-block">“卯,兒你好!”</p><p class="ql-block">信是12月16日寫的。父親說,他收到了我的信,“內(nèi)情盡知”。這四個字,讀來心頭竟是一燙。想象父親在油燈下,就著昏黃的光線,費力地辨認(rèn)著我在遠方寫下的字句,那字里行間或許藏著一個少年人初離故土的惶惑與對家沉甸甸的思念。而他只是平靜地寫下“盡知”,像收攏起一捧散落的麥粒,穩(wěn)穩(wěn)地握在掌心。他囑咐我“望無須心急”,說家里一切都好,弟弟銀卯的病也“基本好轉(zhuǎn)”,叫我“無須心慌”。這“無須心急”、“無須心慌”,是他笨拙卻最踏實的安慰,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他寬厚的手掌依舊能輕輕拍在我的肩頭,拂去那些懸在半空、無處著落的心事。末了,依舊是他一貫的、仿佛不容置疑的安排:“等寒假放學(xué)回來再談?!?lt;/p><p class="ql-block">目光滑向下一行,心頭的暖意更濃了些。父親在信中“安頓”的事——他慣用這個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黃土地父親的威嚴(yán)與關(guān)切——他說“氣候越來越冷,你要注意保暖”。寥寥幾字,卻像看見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我攏緊了想象中的衣領(lǐng)。他叮囑歸途的安全,要我們幾個同行的人“互幫互助的平安返回”。隨即,那層慣常的硬殼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滾燙的思念:“我和你媽實在想你們,特別是你媽。” 這“特別是你媽”幾個字,像一滴滾燙的蠟油,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我的心上。父親不慣于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他總是借母親之口,笨拙地傳遞著那份深沉的牽念。他讓我到銀川后務(wù)必聯(lián)系卯丹,把銀卯學(xué)校的事情處理好,末了,又加重了語氣,添上那沉甸甸的一句:“因你姊妹三個你為大,老爸對你也比較放心。” 這“放心”二字,是交付,是信賴,更是無聲壓在我肩上的、長子的責(zé)任。</p><p class="ql-block">信紙翻動,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后半截的信里,父親的氣息陡然帶上了些風(fēng)塵仆仆的霜寒與泥土的腥氣。他簡短地告知我:“最近我從固原拉回來一噸粉條”。一句“拉回來”,便足以在眼前勾勒出那個畫面:寒冬臘月,朔風(fēng)如刀,父親穿著那件磨得發(fā)亮的舊棉襖,在固原某個塵土飛揚的集散地,佝僂著腰背,獨自將沉重的粉條包一袋袋扛上那輛破舊的拖拉機或架子車。那“一噸”的重量,冰冷而具體,沉沉地壓在他日漸佝僂的脊梁上,也沉沉地壓在這封信的字里行間。粉條拉回來了,后續(xù)的擔(dān)子落在了妹妹銀卯稚嫩的肩頭——“銀卯推銷”。父親只平實地陳述著,仿佛這只是日常生計流水賬上再普通不過的一筆,聽不到絲毫怨艾。最后,依舊是那句如同磐石般穩(wěn)固的結(jié)語:“家中的一切都好,等回來后再談,在做安排,再無別言,見面在談?!?lt;/p><p class="ql-block">信的末尾,是那力透紙背的落款:“你父,樊”。一個“樊”字,孤零零地占據(jù)著信紙的最下方,像他沉默地站在故鄉(xiāng)的山梁上,身影單薄,卻頂天立地。</p><p class="ql-block">我摩挲著信紙粗糙的紋理,指尖仿佛觸到了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也觸到了那從固原拉回的、凝結(jié)著白霜的沉重粉條。窗外是異鄉(xiāng)的寒風(fēng),呼嘯著抽打窗欞。而信紙上那一個個硬朗的字跡,卻如同燃燒的炭火,無聲地散發(fā)著來自遙遠家鄉(xiāng)的、帶著泥土與粉條氣味的暖意。那暖意穿透紙背,融化了路途的霜雪,也融化了游子心頭凝結(jié)的冰。父親未曾言說的艱辛與滾燙的念想,都在這薄薄幾頁紙里了。我仿佛看見他蹬著那輛沉重的二八大杠,穿過凜冽的寒風(fēng),載著生活的重?fù)?dān),也載著對遠方兒女沉甸甸的守望,在黃土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車轍。那車轍,一直延伸到我腳下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告訴我,歸家的路,再遠也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