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梅雨季的潮氣裹著青苔的腥澀,在高鐵站凝滯成黏稠的網(wǎng)。我第七次劃開手機,兒子的消息還懸在屏幕上:"爸,山路塌方封了,等修好再陪您......"玻璃幕墻外突然炸開的蟬鳴,像把生銹的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六十七歲的記憶——老樟樹枝葉搖晃,六歲的我趴在爺爺汗?jié)竦谋成?,蟬蛻在耳畔輕輕顫動。那時的陽光穿過葉縫,在爺爺脖頸的皺紋里流淌成金色的溪。</p> <p class="ql-block">中巴車碾過盤山公路的裂縫,每一次顛簸都撞碎車窗上的雨珠。司機小周是兒時玩伴的孫子,他握著方向盤說:"叔,村口老樟樹去年遭雷劈,鋸掉半截枝椏,沒想到開春又抽出新芽。"這話讓我喉頭發(fā)緊。車停在雄村村口,褪色的站牌下,"雄村"兩個字被雨水沖刷得只剩半邊,像極了我模糊卻頑固的童年。</p> <p class="ql-block">推開老宅木門的瞬間,門軸發(fā)出垂死般的吱呀聲,驚飛了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天井里的青苔厚得能打滑,磚縫間的綠毯一直漫到臺階上。老樟樹下,那把竹椅歪在原處,斷了兩根藤條,凹陷的椅面還留著我小時候蹭出的月牙形。手指撫過椅腿上的三道刻痕時,記憶突然翻涌——十二歲那年,我用彈弓打碎王阿婆家的窗玻璃,爺爺?shù)弥?,什么也沒說,只是拉著我的手,就著石棱刻下這三道痕。那天傍晚,我躲在樹后,看見他佝僂著背往阿婆家送新裁的窗紙,煤油燈的光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p> <p class="ql-block">正午的陽光把石板路曬得發(fā)燙,我提著木桶去方塘打水。木桶碰到青石板的聲響,像鑰匙打開了記憶的鎖。十歲那年夏天,爺爺從新安江釣魚回來,竹簍里的銀鱗在日頭下閃著冷光。我追著蹦跳的魚往塘邊跑,腳下一滑栽進(jìn)荷葉叢。咸澀的池水灌進(jìn)鼻子時,我聽見奶奶舉著掃帚大喊我的小名。可等她跑過來,卻只是把渾身濕透的我摟進(jìn)懷里,粗布衣襟上梅干菜混著荷葉的味道,比井水還涼。如今方塘邊新裝了護(hù)欄,卻還留著半塊被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那是我們兄弟偷釣龍蝦的老地方,石板縫里還嵌著當(dāng)年留下的魚鉤。有次鉤子勾住了水草,我整個人差點栽進(jìn)水里,弟弟在岸上笑得直不起腰。</p> <p class="ql-block">祠堂正在修繕,發(fā)小老周戴著草帽刷梁柱。"這桐油顏色,和你爺爺當(dāng)年用的一模一樣。"他往刷子上蘸漆,"墻根那叢艾草,還是你爺爺栽的。每年端午,村里娃娃都來摘葉子煮水。"我蹲下身,撥開葉片,果然摸到那塊凹陷的石板。鐵皮青蛙已經(jīng)銹成一團(tuán),玻璃彈珠還泛著微光,最底下那張?zhí)羌?,邊角卷得像爺爺卷起的旱煙。突然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來:"爺爺,這是您的彈珠嗎?我和弟弟在這里挖寶藏!"她的小手指著石板上的彈孔,像發(fā)現(xiàn)了古老的秘密。我笑著點點頭,開始給她講起了這塊石板和彈珠的故事,還有那個總在祠堂門口等爺爺收工的小男孩。</p> <p class="ql-block">傍晚下起小雨,巷口傳來孩子們的笑鬧。三個舉著玻璃罐的娃娃從雨簾里沖出來,罐底的流螢明明滅滅。穿藍(lán)布衫的男孩摔在我腳邊,膝蓋擦破了皮。我?guī)退麚炱鸸拮訒r,路燈突然亮了,昏黃的光暈里,竹椅背上歪歪扭扭的刻字刺得人眼睛發(fā)酸:"爺爺,這椅子好涼快!"新刻的痕跡旁邊,三道舊痕沉默地并排著,像祖孫三代站在一起。男孩突然指著刻字喊:"這是我寫的!爸爸說這里以前也有個調(diào)皮的小孩......"雨絲落在他泛紅的臉頰上,和我的淚水混在了一起。我摸著男孩的頭,輕輕說:"是呀,這里坐著的,永遠(yuǎn)都是一家人。"</p> <p class="ql-block">離開那天,我從墻根挖了株艾草。兒子開車來接,看見后備箱里的泥團(tuán)直皺眉:"爸,這能做什么?"我沒有回答,只是把艾草緊緊抱在懷里。汽車發(fā)動時,老樟樹僅剩的枝椏在風(fēng)里搖晃,又一聲蟬鳴破空而來。后視鏡里,雄村的馬頭墻漸漸縮成墨色山影里的小點,手心里艾草的清香卻越來越濃,濃得像奶奶煮的梅干菜,像爺爺?shù)暮刮?,像我留在石板路上的整個童年。</p> <p class="ql-block">后來,我把那株艾草種在了自家陽臺。每當(dāng)看到它,就仿佛回到了雄村,回到了那片充滿回憶的故土。那把竹椅上的刻痕,記錄著我的調(diào)皮與成長;那方塘邊的青石板,承載著兄弟間的歡樂時光;那祠堂里的艾草香,彌漫著爺爺?shù)膼叟c溫暖。這些,都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永遠(yuǎn)珍藏在心底,也將在歲月的長河中,一直延續(xù)下去。 ,就像老樟樹上的蟬鳴,年復(fù)一年,從未停歇。</p>